江采苹虽不尽然了解这其中的种种,但亲睹见薛王丛一味拿大主,径自同高力士敲定关系其切身之事,心下则实为不舒服。

于珍珠村挑选定其,扬言欲送其入宫者,乃是这二人,反观眼下,闻报圣人至,竟又意欲将其藏匿起来,却不将其推到圣驾面前者,同样亦为这二人。如此纠结人心,江采苹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仅是个可任由人任意摆布的花瓶,怎不蒂生怨艾。

之于江采苹而言,既然选定其,早也是进宫,晚亦逃脱不了,又何必分早晚。在民间,平凡人家嫁女,自古流行一句民谚,亦即“择日不如撞人”,既如是,与其故作高姿态佯卖关子,反不如干脆直截了当来得有够爽快。

“且让老奴,陪寿王一道儿去迎接圣驾吧。”江采苹暗做思忖的工夫,高力士已然刻意“唤”了席李瑁,遂率然跨向堂外去。

紧就可清晰闻见,高力士在堂外,朝一干正守在寿王府庭院内的翊卫,压低嗓儿发令道:“尔等且随吾,即刻前往寿王府门前,恭候圣驾。”

且说李瑁,因于适才不只有听高力士和薛王丛之间的一番对白,且,更有亲耳闻见高力士末了对江采苹所言的一通承诺之语,故,一时正对于江采苹,本尚处于匪夷状态,着实猜不着,站于其眼前的这个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因何,须如高力士口中所述,将要入宫去?再个,又是源于何故,先时薛王丛竟于诸人前声称说,轿辇之内所坐之人,乃是其一位旧识……

蓦地被高力士出声一唤,李瑁一张白皙玉冠,刹那间则涨成猪肝红色。加之,随又细闻见高力士候于堂外的发话之声,猝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之余,李瑁再也顾不得多加置疑,与妄加猜测其间勾扯的玄机,当下便匆忙冲堂外疾走去。竟连该有的礼节,均忘却朝依然立于堂内的薛王丛施揖。

李瑁言行举止间,自知亦或不自觉中,显现出的那分失魂落魄样儿,打从第一眼相见时开始,实则便已尽收于江采苹眸底。江采苹自是亦甚晓,李瑁临将迈出堂外那刻,脚底却瞬滞,对其回首时分,眼底难掩的那份复杂情意,代表何。

只可惜,如若称之为“缘”,恐怕,也只能是一场孽缘而已。

近些时日以来,之于江采苹,一个薛王丛,已是令其添存心虚,往后的日子里,倘再余外加上个李瑁,试想,其二人,一者乃是李隆基之弟,一者乃李隆基之子,无论是哪个,皆均非诸如江采苹之类的女子,而今可招惹敢沾惹者。特别是,在入宫之后,更应懂得,何为避嫌。

至于原因,则再简单不过。皆因,纵观古今,历朝历代,似乎未曾有哪朝哪代的帝皇,会一意孤行地为了一个女人,而斩亲杀子的。但凡有损皇家颜面的丑迹,不管是否为无中生有,临末,女人无一不被列充为其中的那个牺牲品,坐定红颜祸水的罪椅。

江采苹自叹,其仅是个凡人。不单今生,即便前生,亦从未敢奢念,抱此类庆幸心态。是以,对于李瑁,只能权作视而未见。纵使是薛王丛,由今以后,若想安度时日,亦惟有将之充耳不闻为宜。

“有教薛王,欲带吾,去往何处?”脚下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薛王丛走在寿王府府院中,半晌,江采苹终是忍不住问询出口。

这会儿时辰,尽管夜空中仍在濛濛有细雨,雨势却已减小了不少。此处虽为寿王府府邸,府内修造,亦远胜于寻常百姓家百倍平华,但由于这场降雨下得实在有点突如其来劲儿,府中的径道,所遇积洼之处,难免还是变得有些深一脚浅一脚。

何况,时下薛王丛与江采苹,根本是在摸黑前行,身旁并无人挑灯照路,亦无人于前引路。而是,仅只有其二人,一个走在前,一个则跟在后,那感觉,像极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一样。

尤其是对于江采苹讲,此刻身处的周遭,不亚于全然的陌生之境,彷佛只有前方这个人的背影,较之于周围的其它,对其来说,算是唯一称得上熟悉的。是以,眼下,只能别无选择余地的紧跟于薛王丛身后,亦步亦趋,只生怕稍有疏忽,眨眼间就会把人跟丢,反而一个人被遗留于这所偌大的王府里,迷失掉方向。

“小娘子以为呢?”闻江采苹发问,薛王丛就地反问,止步转身。

薛王丛兀自停下步伐,仓促之下,江采苹却毫无心理准备,愣是未能及时刹住脚,眼瞅着就要直接撞入薛王丛怀抱。

然而恰值这时,整个寿王府上空,突响彻起一道极为拉长调地高声报喊音:

“圣人至!”

原本,寿王府锦绣深宅,大院如渊,诸如平常的通报声,鲜少可传得遍整座王府,但现下,早已过酉时日沉时刻,将值戌时日暮时分,各家各院,夕食已毕,正处于安寂中。况且,一朝天子驾临,实乃非同寻常之事,纵然再低调行事,顾忌帝皇圣严,又岂可忒过于悄无声息了。

虽说本就已提前得知,李隆基的立仗马正朝向寿王府驰来,但这刻钟,乍闻声声通报,江采苹还是情不自禁晃了岔神思。脚底随之一蹩,登时踉跄了两小半步。

“小娘子当心……”所幸薛王丛眼疾手快,见状不妙,先行伸出胳膊搀扶了把江采苹,方不致于使江采苹摔跌于地。

“下雨天,路较滑,小娘子上心些为好。这若因此生出个好歹来,可叫本王,于圣颜前,何以一力担待得了?”不着痕迹地抽回才刚搭接住江采苹的手,薛王丛狭目微眯,继而略带黯哑续道,“再者,本王自然是带小娘子,去往该去之处。难不成,小娘子尚有心,继续留于此处?这儿,可是寿王府……”

薛王丛末尾的一句话,口吻言得异样重。令江采苹近距离闻之,心头硬生生顿添了股子几欲窒息的体味。

坦诚讲,薛王丛肯接二连三帮江采苹,且不论究是出于何目的,江采苹对其多少是存有分感激之意的。但当下,眼见薛王丛虽说也及时扶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幸免于当着其面摔个狗啃屎而出糗,可江采苹尚未站稳脚跟,薛王丛却又对其撒手,一副急于与眼前人拉开距离的架式,确亦令江采苹,为此不自禁陡生出三分失落。

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薛王丛肯自重,江采苹本该庆幸才是。毕竟,正如薛王丛所言,脚底下站的地方,乃是寿王府的地盘,倘若给寿王府中的何人瞧见,江采苹与薛王丛二人,孤男寡女竟趁着天擦黑在此做“私幽”状,且搂搂抱抱有失大雅,姑且不追究真相究竟为何,一旦传扬出去,人言可畏,不管对于谁而言,势必均无善处。

规矩点,体统点,总归不无裨益。

“薛王所言在理。然,吾身为小女子,出门在外,自当谨翼。有此一问,尚也不为过吧?”忖及此,江采苹浅提衣摆,借由着脚畔的一洼小水坑,不露声色地又靠旁侧稍挪动了下身,面儿上,则面朝薛王丛莞尔嗔道,“如斯,且有劳薛王,烦在前代为相引。吾须承谢薛王。”

既然要撇,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此时机,一次性撇个干净。最好可以做到,彼此之间,再不会牵涉到任何瓜葛。从此,人走其的阳关道,江采苹则独过其的那座独木桥。想来,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不过,薛王似乎并未有回答吾的问题。须知,关系吾之事宜,怎说,吾亦有权,理应过问,了解一二吧。”略顿,江采苹尽己所能地尽量保持着颔首微笑之姿,方接着说道。

“听小娘子话意,彷佛倒真介个想留滞寿王府,不走了……”反观薛王丛,本欲即刻转身,朝前继续走,再闻江采苹复道后话,明显不悦,于是睨视向江采苹,剑眉皱起,置质道,“小娘子话既已问出口,为免驳了小娘子面,本王倒亦有一疑,甚想请教小娘子,求个明释。本王出于善意,欲携小娘子暂避是非之地,众人皆知,是非之地不久留之理,岂料小娘子反却百般推诿,莫非,另有隐情?亦或是,耳闻‘圣人至’,就这般急于面见龙颜,迫不及待地欲邀圣宠,攀慕圣恩,是也不是?”

薛王丛话里话外隐含的讥讽味儿,可谓直白露骨。字字句句钻于江采苹耳朵眼里,更是格外刺耳。

逢巧李隆基莅临寿王府,于江采苹相摩来,仅只是个巧合罢了,本就不在其意料之中。当然,之于薛王丛与高力士以及李瑁仨人,其实亦同样,圣驾突临,并非不皆在其等可预见之外。然,薛王丛此番话,却有伤江采苹。

譬如之前,来不来长安城,连带进不进宫,由始至终,压根皆绝非江采苹可选的。就像眼下,面圣与否,怎生面圣,更不在于其想或不想,愿或不愿的一念之间。

尚在寿王府堂内时候,薛王丛与高力士俱在做打算之时,根本不曾征求过江采苹的个人意见。较之于现下的处境,即使江采苹真抱有何想法,亦或是,当时更宁愿留于堂内,而不听从于薛王丛同高力士的安排,貌似亦在情理之中,情有可原。

因为,其原本就是奔着李隆基而来。等的,就是圣宠,今后的路上,搏的,更为圣眷。

只是,女人的矜持,不容许其逾越罢了。亦正鉴于此,立场上,江采苹唯有缄默的份,没法子于人前,婉拒薛王丛与高力士声称的在为其着想的那份好心。

纵使如此,说白了,后.宫中的女人,只有一个共同的天,那就是,当今圣人,亦即唐玄宗李隆基。而江采苹一朝入宫,与那些早已给那坎高且厚的宫墙,深锁于后.宫里的女人,在本质上又能有何区别。

终其一生,能求的,可盼的,想必也唯余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