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话音刚落,同为华贵妃长曜王一派的臣子已然开始对此大加赞赏,争先恐后地向高座主位的祈帝祝祷一统天下云云之词。其他人即便没有说话,面上也都撑着各怀心思的喜庆笑容,静待高高在上的那位九五之尊表态,就连陈皇后与华贵妃的目光都落在了久久不语的皇帝身上。

周祈帝虽已年过半百,但自那棱角分明的深邃五官上,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何等俊美,再加上十余载身为帝王至尊的浸染,气度愈加慑人。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似乎已然缓缓略过下方的每一张脸,又似乎始终都只看着那个曾经并不受他重视的第六子,如今他甚至都已经想不起那个生下姬无为的卑贱宫女是何模样了。

从尚为周武帝皇四子的时候至今,祈帝姬仁广共有过七个儿子,据说是南疆舞姬所出的大皇子早夭,陈皇后所生的二皇子亦未能活过三岁便病逝,温德妃的三皇子亦是自幼体弱多病至今仍在别宫休养,而武丽妃所生的五皇子则正远戍边疆,六皇子之母又出身卑微,因而华贵妃所生的四皇子姬无忌便成了看上去最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

前六子与长公主皆是姬仁广身为皇子时所有,但不知为何在被封为太子后数年间却再无所出,直至继承为帝广纳功臣之女入宫后,方才又有了与南宫贤妃所生的七皇子姬无邪,以及几位小公主。

而如今祈帝皇宫虽亦可谓佳丽三千,却已然至少十年再未有所出,朝廷内外多有风言风语传出,在被杀鸡儆猴地斩杀数十人后便亦渐渐没了声息。到得近几年,祈帝甚至已久不宠幸各宫嫔妃亦未再招新人入宫,且开始愈加偏信所谓“国师”的法术及丹药,诸多隐晦传言便又渐渐兴起于宫内外众臣子奴才的背后私语之间,却再无人敢提任何出质疑。

“虞爱卿,你怎么看?”

周祈帝半晌不语,不想沉声开口却是问向自他入席时便跟在身边的青年官员,那位新晋荣宠正盛的翰林院侍读学士。

“臣不敢妄言

。”

虞莫孤一扫往日身为自由文豪时潇洒不羁的狂妄之气,躬身上前一步揖手为礼,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连浓墨的都未曾抬高一分。

“哎,这又不是朝堂之上,朕让你品评的只是魏王所奉之舞,又有何不敢言说的?既是朕让你讲的,你便放心大胆地尽言便是,若敢像某些人那般虚以委蛇、蓄意搪塞,朕才要治你的罪!”

不同于凝视魏王时的深沉难测,周祈帝在看向虞莫孤时明显和颜悦色许多,言语间竟还带了几分调侃,使得那些原本只是听说还不大相信的臣子及女眷们,亲眼见证了皇帝对这位虞学士是何等的另眼相看,荣宠有加。

“臣遵旨。”

既已得祈帝事先“特赦”,虞莫孤便再无忌惮地抬眼看向仍跪在场中的魏王姬无为,而余光则不着痕迹地掠过端坐在陈国公千金身边的即墨贞,唇角微不可见地略略上扬。

“魏王殿下此舞当真颇具新意,亲自上阵更是足见其真心,只是微臣却认为当此百花宴上演此舞着实有些不合时宜。且不说尚有诸位矜贵的女眷们在场,亦不论已然被魏王殿下所灭的前魏,单说殿下以此舞隐喻我中原腹地三国之争,便不免会落人口实,若是传到燕、雍两国君主耳中,只怕又要掀起一场无妄之灾。”

文人世家出身的虞莫孤本就颇有善名,因此会以一场杀伐之舞联想如斯倒也并不为过。只是他这席话听在祈帝而中,便不免变了些味道。

自古以来,历代的君主帝王皆颇为多疑,尤其随着年龄增长,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长成虎狼之猛,更是均在心中存了忌惮。

向来无声无响看似完全依附长曜王生存的魏王姬无为,在先后娶得公冶家千金、前魏公主后又一举吞并魏国,即便当时得了父皇的欢心成为最后一位被为亲王的皇子,却也在祈帝心中留下些许猜忌。

“父皇,儿臣仅是想讨父皇开心,并未能想得那般周全,还望父皇降罪。”

姬无为终究是看着别人脸色方能平安长大,不仅十分聪明睿智,更是深深懂得君心难测的道理。

如今祈帝摆明了信任虞莫孤而怀疑自己,他若一味抢白反而只会让父皇觉得他强词夺理,倒不如把过错推在思虑不周

。这样他既表现出虚心受教的良好态度,又会让父皇觉得他并非那般心思狡诈城府过深,至少能挽回些许劣势。

果然,听得魏王主动请罪,祈帝的脸色方才渐渐好转。

“魏王殿下言重了,既然陛下都已说今日并非朝堂之上,在场的又皆是我大周的股肱之臣,想来亦不会有谁巴巴地跑去向燕、雍两国告密。殿下此舞虽野心与戾气略显过重,但毕竟仅仅为了彩衣娱亲,这般的忠孝两全,又何罪之有呢?”

目光灿若琉璃的虞莫孤,明明字字温和如风,也看似句句都在为他说话,却听得姬无为背脊阵阵发寒。

“罢了,今日是君臣共欢的风雅百花宴,速速撤下这些兵士刀枪的,请上各家如花似玉的千金们一展风采吧。”

陈皇后看出祈帝眉心细微褶皱,暗自笑着扬手挥退众铠甲舞者,并别有深意地看了女眷席中的陈芷萱一眼。

“皇后说得不错,这百花宴还是应该风雅些才好。”

借着陈皇后的话茬,周祈帝虽未在明面上斥责魏王,但态度却已分明表达出了对此舞的不待见,连带着让姬无为都面色发青,再不敢多言地默默退下。

其实若换成只有男宾出席的宫宴或寻常皇室家宴的场合,甚至是在魏国被灭之前,姬无为此舞皆可谓是讨好祈帝的一招妙棋。可偏偏他不仅选错了时间,亦未料到新晋受宠的虞学士竟会与他暗中为难,因而才会落得个费力不讨好的下场。

始终在旁默默看热闹的即墨贞,此刻却弯起抹略带嘲讽的冷凝笑弧——姬无为,今日你的霉运不过只是个开始而已!

魏王这“开场舞”弄了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华贵妃面上自然亦不好看,但陈皇后却是来了兴致,当即先亲点了几位重臣家千金上场表演才艺。

自古而来便有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誉为人生八雅之说,正所谓善琴者通达从容,善棋者筹谋睿智,善书者至情至性,善画者至善至美,善诗者韵至心声,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茶者陶冶情操,善花者品性怡然。

因此各家千金所展现的才艺终究亦脱不开这几样雅事,而其中酒、花、茶三样显然难以在人前展示,琴、棋、书、画、诗便成了最为常见的表演方式

。再加之有名闻天下的文豪大儒虞莫孤在场,祈帝见得各家千金涉及书、画、诗之时,便会叫上这位虞爱卿点评几句。

于是乎席间在座的有心之人,便都不禁对虞学士又高看上两眼,哪怕他当下的官阶是宴上最低的,但就皇上对臣子们的荣宠却可谓一时间无人能出其右。

眼看场上各有千秋的官家小姐们,流水似地轮番上阵,其中亦有不少才艺当真出众地博了个满堂彩,陈芷萱却仍是副难入其眼的清高姿态。

“眼看着妹妹的兄长如今最受皇恩荣宠,想必稍后妹妹的惊世才华亦定能讨得皇上欢心,保不齐便会当即指门好婚事呢。”

听陈芷萱如此说,即墨贞却只是看似羞赧地淡淡一笑,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

如今的她,别说已然没有再次出嫁之心,即便当真遇得良人,又哪里还有资格为人之妻呢?

“姐姐莫要笑话妹妹了,我哪里有什么才华?世人皆知我自幼体弱多病,幸得在天丝岛上觅得良医调养数载才能长大成人,除了比旁人多识得些药材草木之外,哪里去学得什么风雅才艺?即便幼时曾跟母亲学过几首琴曲,亦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而且此行并未有所准备。”

即墨贞说话间,始终低垂着眼睑露出副自卑模样,浓长如蝶扇般的睫毛掩去的却是丝丝冷凝笑意。

“妹妹何须如此过度自谦,等会儿姐姐正好要为皇上与皇后娘娘献上一首琴曲,随后妹妹便用我的琴来奏上一曲吧。今日只为君臣尽欢,即便当真弹得不好亦无人会怪罪妹妹的。”

陈芷萱总是冷艳的清高面容上,竟露出难得的温柔笑意,甚至还亲热地拉过即墨贞的手以示安慰之意。

她刚刚说过自己的琴曲难登大雅之堂,这位陈国公府千金便说借琴给她弹,还真是热心地过了头啊!真不知是说她太过自作聪明的好,还说她把别人都当作了傻子!

即墨贞唇畔冷笑更甚,呈现在陈芷萱面前的姿态却显忐忑不安。

好,既然是你先有心让我当众出丑,那便怪不得我挫挫你这跋扈千金的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