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一年、十二月,承泽亲王府。

叶布舒那惴惴不安的神情,以及心里没底的慌张都统统写到了脸上,在那拉氏的指引下,他“哐啷”一声推开了厢房的门,被眼前的情景激得鼻子一酸,险些顷刻间泪下。

厢房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为了杜绝冷风的侵蚀,窗户上还挂着重重的帷幔,虽然室内确实温暖,可是也显得黑沉沉的一片阴暗。硕塞僵直的躺在病榻上,那机械的喘息声,就像是快要散架的小船在浪涛中吱呀吱呀的呻吟。

“老五!!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不可置信的哽咽声将病榻上的人唤醒,兄弟俩深深看向了对方,一个风尘仆仆,一个死灰般黯然,刹那间男儿泪盈满眶。

“四哥,我好歹还是等到你了,你可真会过日子,带着穆丹下江南了吧!好...你个逍遥老爹啊!”硕塞抡圆了眼,眨了眨,将那些眼泪逼回了眼眶,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口气,艰难的笑了笑。

“你——你怎么病成这样儿了?我才走了不过半年多而已啊!!”叶布舒奔到硕塞的床头,紧咬牙关忍着无限的心酸。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人,是他那个体格高大活蹦乱跳的弟弟吗?意气风发的和硕亲王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派人没命的给你传消息,.你没收到啊?”那边厢气若游丝,竭力带着如常的调侃笑意。

“就算我收到消息立刻回京,也要.好几个月的行程啊!这不回来了吗!!”叶布舒别过头去,不想让那窝囊的眼泪,纷飞在两个大老爷们的对视里。

“我怕.......等不到你了,四哥!好在你.还顾念咱们哥儿的情义,驿站的马给骑死了好几匹吧?你这不知道疼惜军马的家伙,朝廷得花多少银子培育良马呀......穆丹呢?还没抵京吧?”

“就你能!合着你监视我吧!有杜尔顺他们护卫着她.返京,出不了问题!”叶布舒快速的抹了抹眼角,替他掖着被子。硕塞咧嘴一笑,虚弱得跟飘渺的空气一样:“那还用说,我这不是等得心急吗!”

“好了,别说话了,你这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就将你折腾得拖形了??太医是怎么说的?”没有心情跟他拌嘴,叶布舒正色问道,心中的问号一箩筐一箩筐的越码越高。

“太医说——你兄弟我,时日不长了!”硕塞冷冷一笑,凄.凉的唇角完美的上翘,带给叶布舒一个胆战心惊的笑颜来。

“什么!!太医怎么.能这么说?!他好大的胆子,潦草下定义!!”

“四哥,你别激动,太医直白点不是坏事儿,你看,这不兄弟心里有个数,就将你千里迢迢的请回京来了么?!好过孤单单的猝死吧!”

“什么驴鳖犊子的猝死!哪儿跟哪儿?!问你是什么病??”叶布舒拧紧了眉头低低的咆哮,希望硕塞能鲤鱼打挺坐起来,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可恶的玩笑。

可他那骨架一般恐怖的形态,就像死神与他同在一样令人感到绝望,不管他的语调有多轻松,言辞有多伶俐,那死灰般的面容,不禁让人感到扑面吹来了阴冷的风,就像是死亡之翼在无情的扇动。

“你说好笑不好笑,太医说我得了风疾......以及,一些奇怪的病状,反正就是一句话,快死了........”

“风疾?”叶布舒大惊,一屁股跌坐在硕塞的病榻旁:“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得这个病?”

“我怎么知道....”

“风疾的前身由肥胖引起,多是喜食肉类、嗜酒之人,就算你得了风疾,也不可能瘦的这么厉害啊!况且风疾致命多为刺激过强引起,太医怎么能随便就宣告死期!?”叶布舒不甘心的追问到,他俯身凝视着硕塞,庆幸自己曾为了岳父的健康而研究过这种病。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么大个人了,也有妻有妾的,大半年来却夜夜遗精。真对着女人,它——力不从心。合上眼睡了吧,便无缘无故的泄了个干净。”硕塞嚅嗫着叙述,眼神透过床帏飘到了远方:“四哥,你说说这是啥怪病?”

“遗精?”叶布舒猛然一愣,忽然灵光闪现想起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流逝在了混沌的脑子里。他紧紧合上双目,拼命的回顾和转动脑筋,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他感到心惊肉跳的叵异。

硕塞怔怔的看向他,伸出了枯瘦如柴的手来:“四哥,你不该离开,若不是你一再抗婚被停了职,咱们哥儿还有个照应,如今在朝中很难啊,你知道吗!若是我死了,唯一的不放心,便是咱们的九弟!”

“嘘——等等!!”叶布舒紧紧握着硕塞的手,猛然醒悟!他所想到的事情如此可怕,瞬间让他的心房紧缩,狂跳不已。

当今政局、艰难的处境、权斗的危机、风疾缠身、频繁遗精!!这些条件和症状与岳父多尔衮经历如此雷同,除了岳父在去世前夕,已无精可遗,继而查不出缘由的开始尿血、小便失禁之外,两人面临的局势和病症如此相像。

叶布舒愕然的抡圆了眼睛,那紧握硕塞的手微微颤抖。怪不得岳父以外伤起始,却因风疾而病危,这里头必然有什么问题!这是一个惊天大秘密,这种猜测无不带着揭开神秘面纱的惊颤,让人一窥皇朝的黑暗和凶狠的诡计!

“停药!老五!立即停药!!不管你的太医跟随了你多少年!听哥哥的话!杀了他!停止所有用药!!”叶布舒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扭回头,深深看着硕塞,下一秒,他却陡然惊起冲出了房去:“来人!去给我请善继诚来承泽亲王府!!”

随行侍卫额里领命而去,硕塞的妻妾纷纷涌入了房去。时起彼伏的哭声从厢房传来,拧得叶布舒的心房生生作痛。他捏着拳头,紧合着上下颚,那“咔咔”作响的牙齿,几乎要整个全线崩裂在牙**。

至此,他几乎能断定岳父的死,绝非自然病因。硕塞这样聪明的人会如此大意,恐怕是因为除了当初赶赴喀喇城的人以外,其他人等并不清楚摄政王具体的症状。对于遗精和小便失禁这样不体面的病状,作为摄政王最亲近的儿子、兄长,包括他这个女婿都选择了保持缄默。

正是这样难以启齿的病理反应,让得病的人拼命大肆进补,以求秘而不宣的将其治愈。可是不曾想到,药补不得其法,反而加剧了病情恶化。据说岳父从马上摔下之时,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差了。

他出猎的时候没带任何亲信卫兵,只身和诸王贝勒一众朝中大员同行,做这个不符合逻辑的决定之时,他的神志是否还清醒?!出猎人员名单上头一个人便是:郑亲王济尔哈郎。为什么这份名单无故消失了?至今朝中无人提及此事?!

这些疑问加在一起,汇集成了一条可怕的线索,将叶布舒的思维引向了令人胆寒的设想。

岳父在顺治七年的所作所为和从前的他大相径庭,他不断的请萨满和太医入府,为他诊疗和保养;加重税收修建行宫,以躲避酷暑;另外他搜罗附属国的美女进京,却在新婚当夜就怒气冲冲的将其遣送回国。

这些异于常理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所致!?仅仅是权力膨胀吗?他这样一个自危的人,会膨胀成这副模样?或者说,真正的原因应该是他的身体发生了某种病变,导致了不明就里的他陷入了恐慌中。于是才有了这些疯狂的行为。

比如他的风疾越发加剧,让他在炎炎夏日里频繁病发,于是他便开始在阴凉的喀喇城修建行宫,以求缓解病症。

再比如说,他对女人的欲望忽然陡升,却惊觉已经过早的进入了衰退,于是他不断的找寻刺激,以期解决这个让人发狂的问题,可是当他再一次发现,他无法正常行使男人的权利时,在惊慌和恼怒中,他便怒起将其遣返回国了。

风疾不在特定的情况下,是不能致命的,这致命的条件之一,便是过激的情绪,包括喜怒哀乐以及性欲。风疾加剧和性欲疯涨,凑在一起就是一剂索命的毒药。

如果说把这一切设想成一个阴谋,那么慢性毒药的侵害就最为kao谱。倘若岳父的身体在出猎前后已经严重受损,就差最后不遗余力的一招,那么从他落马的消息捎回京城,到他的亲信赶到喀喇城这十来天里,完全足够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他进入灯尽油枯的弥留期了。

三炷香之后,府邸的回事太监领来了太医,叶布舒正处于水深火热的疯狂念想中,他抬起头来一看,心沉到了谷底。来人并非善继诚,而是宫里的大太医何克勤。

“何大人?”

“四爷?您——怎么在此?哦、对了!奴才还是先去瞧瞧五爷吧!”

“何大人,请等一等!”

叶布舒森寒的叫住了何克勤这位昔日救过他的太医:“你还是请回吧,我已经差人去请善太医了,咱哥儿都已成年,频繁的劳烦你出宫,真是过意不去!”

“不打紧!竟然来了,还是以五爷的病情为重吧!医者父母心啊!”何克勤愣了一愣,提着医药箱又走了两步,直奔硕塞的厢房而去。

叶布舒怒从中来,快步追上他,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用了力道拍了拍:“好个医者父母心,我替老五领这个情了!何大人还是在前殿去休息一会儿吧!”

“四爷??!”何克勤lou出了惶惑的神色,扭头上下打量着叶布舒。

“请吧!!”叶布舒冲他抬了抬手,守在了硕塞的门前。

“四爷,这——若是耽误了五爷的病情.......奴才怕......”

“怕不好交差是吧?”

“是是是!”

“向谁交差啊?!在仙境的皇阿玛吗?!你敢去面对他老人家吗?或者,另有其人呢?”

“四——四爷,您这话是怎么说的??”

“滚!”

何克勤闻言不可置信的抬眼瞧了瞧,纵然听说过诸多对叶布舒性情大变的传言,却不及此时亲自体验来得直接,这个温文尔雅的四阿哥怎么会说出这么粗鲁的话来,仿佛是回答他的疑惑一般,叶布舒那夹着满腔愤恨的话语又从牙缝中蹦了出来。

“我让你滚!你没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