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执掌宗人府,要为皇上做这点小事儿,很容易!”不知道是怎么将这些话说出口的,叶布舒感到浑身的乏力感越来越强了。

“是吗?也是——也是这么个理儿.....”福临快速的眨巴了几下眼,带起了朦胧的笑意:“接着说!”

“是!”叶布舒深深埋下头来,无暇自省,一股脑将话说了个明白。他扶着额头,一字一句的斟酌着说:“接下来,老十一的丧事皇上要亲自主持,以战死沙场功不可没为由也好,以贤王早逝,明君痛不欲生的明目也行,就是不能说老十一是上吊自尽的!”

“可是这么多人都知道这回事儿啊!不可能都灭口吧?!还有太贵妃呢!!?”

“该死的人就得死,该安抚的人还得皇上出面安慰。老十一的姐姐出嫁不久,当时礼册的是和硕公主,皇上就将她抬成固伦公主吧。太贵妃一直嫌年俸太少,皇上不如成倍给她加高!里子面子都要给齐咯!接下来,皇太后就好出面跟她谈了。以臣的愚见,如今皇阿玛都不在人世了,她不会敬酒不吃吃罚酒吧!?”

福临抿嘴转着眼珠,时不时.的点头暗暗称好,忽然他猛然一震,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到:“那——皇额娘身边的奴才,当时可看得明明白白啊!那该怎么办?”

“这个?”叶布舒停下话头,抬眼看了.看皇上,黯然的说道:“这恐怕不用皇上操心!皇太后既然避人耳目的选择在旧寝宫调解此事,必然也是想减低杀戮之罪,尽量少牵扯人进来吧!她的仁德——可贵啊”

这极为可笑的“仁德”二字,再度.让叶布舒感到刺痛,他急于结束谈话离开皇宫,便紧接着说道:“皇上亲自主持老十一的葬礼,既要将他风光大葬,但又不能过于张扬,把握这个尺度非常考究!礼部显然承办不了,再说人多嘴杂也免不了走风。皇上可以启用苏克萨哈来承办!他会是比泰博儿奇更合适的人选!另外,宗人府的记录,臣会一一为皇上办妥,请皇上放心!”

“四哥了不起啊,你怎么知道朕原本是打算交给泰.博儿奇来办的?!不过,苏克萨哈嘛.......为人谨慎内敛,做事一丝不苟,平心而论他也是个不错的贤臣,好!就交给他办!”

福临心情大好,对叶布舒言听计从,他面带和顺之.情念想了片刻,扔出了一枚让叶布舒措手不及的超大雷子,差点没将他给炸死。

“现在西藏方面仍旧在僵持中,不过因为你前期.做了一系列的努力,政局倒是尚且稳定,而且鄂齐尔亲王在你的点拨下也颇有觉悟,寻求到了五世达赖的宗教支持,目前已经开始代管西藏的军事政权了。”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题让叶布舒大为意外,他不动声色的轻轻溜走着眼珠,瞄了皇上一眼,闹不明白皇上到底想说什么。

福临一扫之前的潦倒样,意气风发的继续着他的话题:“看来汗王的位子,迟早是他的了,为了进一步加固和咱们的关系,在必要的时候获取朝廷的鼎力支持,他打算将班禅指认的摩诃室利转身佛送给朕做妃子!”

听到这儿,叶布舒眼皮直跳,预感危险逼近了。谁知,还真是不出所料,皇上兴高采烈的说到:“好个鄂齐尔亲王,竟然在二月就让转身佛上了路,算算日子不出八月就会抵京!

老十一才过世,朕又要收了董鄂氏,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册封妃子了,但藏传佛教的转身佛何其尊贵!绝不能怠慢!四哥!既然你嫡妻的位置空闲了这么多年,朕将这个活菩萨送给你做媳妇怎么样?!如此一来,不是两全吗!作为正室嫁给宗室的皇子,这算是厚待了吧!”

压着咚咚直跳的心好不容易听完皇上的叙述,叶布舒至此惊跳而起:“什么!!皇上要给臣一个转身佛做媳妇??”

*

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襄亲王薨。初四,“礼部奏言,和硕襄亲王祭葬礼宜优厚,应于定例外加祭一次,工部监造坟祠。从之。”初六,“上移居乾清宫,以和硕襄亲王丧免行庆贺礼。”初九,“礼部择吉于八月十九日册妃,上以和硕襄亲王薨逝,不忍举行,命八月以后择吉。”

董鄂氏,正白旗人,内大臣鄂硕女,生于崇德四年,时年十八。顺治十三年八月二十五,立董鄂氏为贤妃。

金珠哈舍利,满洲人士,原名原籍不祥,为藏传佛教四世班禅钦指的摩诃室利——吉祥天转身佛之一,顺治十三年九月赐嫁太宗四子为嫡妻。同月,董鄂妃进皇贵妃,定于十二月行册封礼。

入夜,将军府

“吱呀”一声关门的声音鬼祟传来,叶布舒蹑手蹑脚的从神殿内逃窜了出去。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算是领会到这句话的真谛了。太后、皇太后前前后后从他成年起,到东莪病逝后逼婚逼了无数次,可每一次都以他的胜出而“欢喜”收场。

皇上一出招,好了!从八年前的第一次指婚到今天的赐婚,竟次次成功从未失过手!这就是真龙天子的威力吧!皇上这么一来,简直要了他的命,那泛着红光的神殿,此时既是大婚的喜房,也是他的坟墓。

他苦不堪言的一屁股跌坐在了神殿的台基上,愣愣遥视着与神殿隔道相望的司房,就像望眼欲穿,翘首盼着佳人归的痴心郎。

听说他南下湖广的时候,东莪将焦承惠叫到司房,有模有样的从头到尾彻查了一遍将军府历年来的账目。这不但得到了焦承惠极高的评价,也顺带一番恭维收了这个大管家的心。

被这些历历在目的回忆,染上了哀思,他长吁了一口气,乏力的埋下了头。奴才们跟在她屁股后头,津津乐道的俯首称臣,就像昨天的事一样。她在府邸里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现在皇上逼得他又娶了妻,他该怎么向她的阴灵交代,向自己交代呢!?

在那些推拖之辞,成功的激起了皇上的愤怒之后,他也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硕塞一死,他不但得从一个领着皇上胡闹的纨绔子弟,变成一个在政局上全力支持皇上的贤臣,还得保持着以前那一套“老规矩”。

皇上已经习惯了依赖于他,特别是这种私密的事情,他既然又出谋又划策,又知道了事情的底细,如今想要抽身而退,有点天方夜谭。博果儿的丧礼在即,皇上欲礼册一个未亡人为妃,已经有对逝者不敬之嫌,倘若还要再册一个妃?显然是说不过去的!

这节骨眼上,他想告诉皇上这一次不能为他“擦屁股”,这难题他解决不了,皇上能答应吗!死活就赶鸭子上架吧。皇上对西藏以及藏传佛教是非常重视的,于是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他这个“无所不能”的四哥。

“艳冠群芳的海兰珠嫁给皇阿玛时,以一个二十七岁高龄的处子之身入宫,但却获得了皇阿玛的绝对宠爱!这至今还被称之为佳话呢。那“活菩萨”时年二十五也并不算老,如何不能过日子了?!”回忆起皇上游说他的这些话,他不禁感到有口难言,憋屈得想要发狂。

这不是年岁的问题,更不是尊不尊贵,喜不喜欢的问题。就算她貌似天仙,当真跟丰美绝伦的吉祥天如出一辙,那又怎么样呢?!就能代替东莪?就能帮他走出泥沼,走出丧妻的悲痛?!

身后传了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的一回头。旦见锦儿缓缓步近,福了福身远远站定了。

“有事吗?”

“回四爷的话,锦儿有话想说!”

“噢?”叶布舒愣了愣,从无尽的哀思中爬了出来,他撩起袍子站起了身:“要劝我接纳这座‘活菩萨’就不必了!娶了个佛陀回家,这是何等的荣幸啊!不必相劝,我自然会高高的将她捧过头顶,供在府里!放心吧!”

被猜中了心意,锦儿微微局促了一把,却分毫未挪动半步。她沉吟了片刻说到:“四爷心里的苦,奴婢都知道!格格在世的时候,四爷对格格万千宠爱,疼爱有加。连咱们这些奴才都瞧在眼里,热乎在心里,无不替格格高兴呢.......”

锦儿说罢掉下了泪来,物是人非的今天,凄楚的心境怎能用言语传递,往事无时不刻在鞭笞人心,在众人对睿系避之不及时,姑爷却从容如故,并没有对之唾弃。这就在这一场浩劫里,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事吧。

她抹了抹泪,压着抽泣继续说到:“自从格格过了世,四爷吃不下、睡不着,张眼一个酒,闭眼一个醉!若不是五爷闭了眼,留下了这么多繁杂的公务,这势头恐怕怎么也止不住!四爷!您对咱家格格的这份心,奴婢来世做牛做马都得给您还上!!”

随着锦儿的呜咽声起,那凄凄惨惨响彻在神殿外的抽泣,就似缅怀故人的哀歌一般,让人忍不住凄然泪下。叶布舒鼻子一酸,险些在下人面前落泪,他拽紧了袍摆,低吼出声:“好了好了!别说了!!除了你们的主子,谁也不用还这个情!至于她欠下的这笔‘巨债’,我注定会追到下一世去向她讨要,不用你们瞎操心!”

“奴婢该死,不该在您大婚的时候找晦气,可是这些话憋了很久了,奴婢一直也不敢说,就怕提及格格会勾起您伤心的回忆。但是说实话,倘若格格知道了您过得这么苦,活得这么混混沌沌,她会伤心的!眼下既然皇上又赐了婚,新福晋也过了门,就请四爷将格格放下吧!格格她会明白的。”

叶布舒乏力的合上眼来,淡淡的抬手挥了挥:“知道了,下去吧!我现在哪里还有机会浑沌,宗人府的事务缠得我无暇抽身,浑沌度日已变成了一种奢望!别说了别说了!快下去安歇吧!”

他草草的结束了谈话,唯恐那无尽的哀思被这善意的请求无限扩大。他在这几年中,除了拥抱回忆和拥抱酒精,余下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不停的躲避上。躲避东莪的家奴,躲避苏勒居,躲避司房,也躲避储物库,他甚至不敢去马圈,唯恐淖尔摇头晃脑的嘶叫,顷刻间将他打倒。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又忍不住悄悄来到苏勒居,在园子里的那张凉椅上一躺就是一夜,黑夜掩护了他的眼泪,摘下了他的面具。他不必再伪装,也不必强颜欢笑,就这么静静的回忆当年在这所宅子里发生的一切。那些欢笑,那些争吵,还有那些眼泪,都那么珍贵,那么遥不可及,永远也不再能触摸到.......

锦儿福了福身,却执拗的低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叶布舒重重的翻了个白眼,“哗”的一甩袍摆,转身推门进了神殿。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渐渐合拢的门扇,留下了一丝模糊的影子,锦儿终于离去了,他苦楚而无奈的摇了摇头,因这个坚持己见的家奴,无可避免的想起了那遥在天宫的妻!

房内烛光昏暗,酥油的香味混杂着舶来的香薰,晕染出了一丝圣域的情怀,通连大炕后的墙上,正中该贴喜字的地方被换成了吉祥天的彩画。这如梦如幻的场景,将他一脚踢向了拉萨的寺庙,他啼笑皆非的冒出了奇怪的念头,耳房内搭着盖头的那个人,不会是一个光头的和尚吧?!

这种荒谬绝伦的猜测,竟然让他心境轻松了起来,他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天真的设想到:既然娶回来了一个“和尚”那岂不是好办,她若要吃素,便一日三餐奉上青菜豆腐,她若想布道,便将神庙长期供给她捣腾,他则能有多远就躲多远,这皆大欢喜的结局不是挺好吗!

吉祥天!呵!他怔怔的合上双目,想起了和亡妻在舒云阁闹腾的那一次,他拂袖而去时不就是埋汰了她一句——了不得的吉祥天尊吗!这就是班禅说的“佛缘”?可是谁能明白他的心,他炙恋的那位“吉祥天”不是众生的佛,而是一棵永不枯萎的菩提树,早已在他心里生了根,他不需要再膜拜其他神!

整了整朝服,脑中一片空洞的他,迈步朝神殿的耳房走去。推开门来,他拿起了桌上的喜秤,只稍稍迟疑了一秒,便径直走向了喜床。

“哗啦”挑开了盖头,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喜床边儿,随手将喜秤“啪”的一声扔在了床边的小几上。

这动作既快又狠,一气呵成。就像财主买了头牲口,拽进圈里之后,再往屁墩子上一脚踹过去,“咔啦”合上栅栏,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