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那些让人感到迷惑的事,渐渐在叶布舒的心里形成了一个有形有状的疑问:为什么自从她回到北京,一次都没提过硕塞。连知道他去世了都没问过一句?即便是称不上兄妹亲情,就凭硕塞对她那难以消退的畸恋,她就不可能完全当这个人不存在。再则,不管怎么说,硕塞也是一位故人,她为什么流lou出完全漠然的态度?!

这种疑问让叶布舒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中,尝试为她找着各种理由和借口。莞尔,近期来的一系列事情,统统都涌上了心头,思绪峰回路转,从嫉妒和猜忌霎时扭转到前世的家仇上。他自以为有了答案,也为此感到了伤心。

“福晋,爷得关起门来问你一个忌讳颇多的问题——”

“过去的事,臣妾不想提!”

金珠的抢白,只是打断了叶布舒,却没能阻止他执拗的再度开口,他定睛打量了她片刻,哀哀的皱着眉头,淡淡的语带伤怀:“这个问题很简单,不会为难福晋,你只需要告诉爷,如果没有穆丹..........你会不会将爷一并归纳到‘爱新觉罗’的名单上去...........不闻不问,甚至..............仇恨?!”

他的问话让金珠非常意外,本以为他会就信物纠缠不休,不料他却提了一个让人更难回答的问题。也许,这倒是有几分歪打正着的味道,于是让让金珠一时间语塞了。

“是不是?”叶布舒低声追问,那边厢却神情萧瑟的沉默不语,他凝视着那姣好的容貌,缓缓又开了口:“或许这把匕首会出现在你这儿,原因真的如你所说这般简单。也或者,这是年生久远的事,包含着青葱年少的梦,单纯得让人心疼,不足质疑。但是,你是真的带着滚滚的恨意回北京了,你恨我们,是吗?”

咄咄逼人的逼问,变成了哀.怨的低语,是什么陡然转变了气氛?!金珠忽然有些鼻酸。叶布舒说得不错,她是恨。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恨。她的骨子里就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荣誉重于生命。从父亲的功绩被全面推倒的那一天起,九王世家,便失去了最后存在的意义,她的仇恨便在心头生了根。

“青葱年少的梦”,他说得多好。金珠.抖了抖睫毛,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硕塞的梦,并不单纯。那其中,包含得有爱,有炙恋,也有欲望。可是硕塞做的事,真的很单纯。她的再生是他给的,虽然他没安排夫妻二人的团聚,但他在轮回路上,将她送向了新生的门。

可是她不敢缅怀他,不敢提起.他,他的嘱咐夹杂着那么重的忧患之情,他对皇家的手段和黑暗,了如指掌。他将警示的话语说得近乎危言耸听,为的便是让她心生警惕,远离尘嚣和前世的纷扰,完全将过去抛弃。

这是他当初让她指天发誓立下的誓言,哪知道竟.然成了他的遗愿。保守这个秘密,成了无法再推翻的定义。她的丈夫,她的儿女,世上的任何人,她都不能再对其揭秘。因为信守这个承诺的实际意义已经不重要,重要是,它代表着对故人的尊重,和期盼家人都能安宁幸福的愿望。

可是叶布舒说出了一件她不愿承认的事,多少个.夜晚,多少个独处的时刻,她在清醒的感激和混沌的迁怒中挣扎。明明是一个无辜的人,明明是有恩于己,可是因为他的姓氏,他尊贵的身份,他在皇家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切的一切,让她进入了分裂的状态,时常忍不住一概而论的产生敌对情绪。

这是一种复杂而交错的情绪,是一种啃食人心.的痛苦,她在矛盾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时而缅怀恩人,时而痛恨硕塞这头忠实的皇家猎犬。

可是叶布舒错.估了一点。不管她的仇恨有多庞大多深沉,可是在她面对自己的丈夫时,从来是不矛盾,也不痛苦的。

至少,在他们夫妻二人因小阿哥的事起争执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与他团聚,是佛陀赐予她“今生”最好的礼物。她怎么舍得去仇恨。

“不是!!臣妾不曾将爷当做——仇人”艰难的开了这个口,她必须要向他解释,因为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悲凉的心境结束这个话题。

“是吗——那便好——”叶布舒快速接过话头,上前将她揽进了怀里。他的喉头有些哽咽。这个问题多蠢,多难答!他自知不该问。她若是回答:是。他该怎么为自己开拖?!

告诉她别将自己当做皇室的一员吗?那么她自己呢,这种抛弃不了的身份,才是让她痛苦的根源。她自己也难逃这无法改变的事实。最痛苦的人是她,可是他几乎都忽略了。

追问这件亡灵信物的溯源,有什么意义呢!?除了他那极端的,自私的,敏感而病态的心灵,得到了一个看似平衡的答案,还有什么用途。

熙熙攘攘的北京城,威严耸立的紫禁城,都跟她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只是这不大不小,却能容她自由呼吸的府邸。那么,他为她做什么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金珠倚在他的怀中,为这句含糊不清的“对不起”,盈满了眼泪。对不起什么呢?是对不起她,不该怀疑?!还是对不起她,不该生在皇家?

“爷有一个不错的好兄弟——”金珠缓缓抬起了头来,恬静的笑,他们俩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沉重得两副肩膀来抗,都显得乏力,最好是能将它转移,永不提起。

“噢!?”听罢此言,叶布舒的心头,感慨多过了疑虑,顺着她的话,迁走了思绪。

她说得没错,硕塞是个好兄弟。他担负起了辅佐皇上尽心治国的重任。十七岁就上了战场,二十七岁就英年早逝。在这十年间,他尽到了作为一个哥哥和一个臣子的责任。演绎的,是一段贤王的故事。留下的,是一段佳话。让他这个做兄长的惭愧不已。

“不但如此,爷也会有一个好妻子,好女儿,穆丹、赛阿咖,将来还会有个好儿子.......”金珠梨花带雨的做起了鬼脸,她吸了吸鼻子,竭力想让自己显得轻松而平静。

“是吗?”叶布舒终于笑了,可是他那欣慰的笑容,还未在脸庞挂稳,转即就陨落了。

“当然————除了你们————仅此而已!”

那舒缓了语气,娴雅的笑容,没有阴霾的天,没有电闪雷鸣的雨,却笑得让人胆寒。叶布舒的心,急速下沉,两臂越收越紧,就像怕她转瞬消失了一样:“是爷太窝囊.................请你.............别再这么干..............还来得及.............”

*

七月,皇太后前往承德山庄消夏,向诸命妇发布诏书,邀其同往。刚出月子的金珠,再踏紫禁,不着痕迹的推翻了叶布舒为她找的诸多借口,义无反顾的应承了皇太后的邀请。

这位偏角的媳妇,悄然无声的将妯娌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贤贵妃董鄂氏,丧子后一直身体羸弱,精神萎靡。顺治帝原本已经替她推掉了皇太后的邀请。此时,却不得不强撑着身子也点头应承了此事。

承德山庄距北京两百公里,位于承德以北,武烈河西岸一带,狭长的谷地。其规模并不大,工部的扩建计划在近年里,一直因这对皇室母子逐渐加剧的矛盾而搁置。皇太后每年都会避开北京的酷暑,到承德消夏。顺治帝深知母亲的习惯,偏偏要和她作对。不是改图纸就是减例银,让其无法动工。承德山庄为此一直未能得到扩建。仅有宫殿区在进行每年的修善,苑景区一直没得到开发。

皇太后在近年来饱尝了和亲身儿子兵戎的痛苦,对于这些可大可小的事,也不想再坚持。但每次下榻避暑山庄之初,对着这毫无皇家威严的小小行宫时,却不免憋着一肚子气,有些窝火。

即便如此,承德山庄虽园内建筑规模不大,但也有可圈可点的独特魅力。殿宇和围墙多采用青砖灰瓦、原木本色,淡雅庄重,简朴适度,与京城的宫殿,黄瓦红墙,描金彩绘,堂皇耀目呈明显对照。

这片大自然赐予的美好景致,很快将皇太后那不太舒畅的心情调整了过来。这里虽然规模不大,却有山、有湖、有平原和草地。其平原区西部,绿草如茵,一派蒙古草原风光,最是得她的青睐。再则东部的古木参天,也让人想起了白山那莽莽森林的景象。于是乎,满蒙的贵族都一并被讨好到了。

宫殿区位于湖泊南岸,地形平坦。由正宫、东宫,和未完善的西宫组成。正宫是宫殿区的主体建筑。皇太后入住了松鹤斋、皇后及嫔妃门,入住东宫。命妇随太后入住松鹤斋的东西配殿。

下榻次日,皇太后便带着众人游览起山庄的风景来。这湖光山色的景致,自然天成的野趣,将宫殿与天然景观和谐地融为一体,达到了回归自然的境界,人工的痕迹少,此时到成了一种别致。

顺治帝亲政之初,皇家忙于清算多尔衮的党羽,中期,年轻的皇帝又不得不面对强势的太后干政,以及劳心于跟勋旧大臣斗智斗勇。到了近年,母子的关系已经频临决裂。山庄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动过。

一众皇亲贵胄、嫔妃命妇相伴着皇太后游览景色,心境都颇为愉悦,纷纷笑语攀谈起来。除了静妃哭丧着一张脸之外,连体弱的董鄂氏都lou出了欣然之情。金珠对这儿可谓熟悉至极,却又不得不lou出一副白痴相,一惊一乍的演绎着欣喜和惊奇。

皇太后不怕聒噪,就怕太静。她这辈子,过得轰轰烈烈,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纪,却陡然急转直下,日子冷清了起来,这让她郁结不已。此时面对金珠这位吵闹的媳妇,她表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欣喜。

偏远山区来的土媳妇,时不时要从喉头蹦出一声惊呼,众人哗然之际,皇太后总是淡淡一笑,抬抬下颚示意苏摩尔去跟这位土里土气的四福晋好好讲解一番。

前博尔济吉特氏皇后,如今的静妃,其实也并非是一个绝对糟糕的人,兴许她生在了不得的家庭中,自然有一些优越感,与人相处颇为强势,让皇上和与其身份等同的人有些受不了。可是金珠发现她也有她的优点。对于身份较低的人,她虽然面lou不屑,却也不乏热心。

苏摩尔毕竟还得陪着太后,为了个土气的四福晋,这么反反复复的在俩人间奔来复去,难免让大家都为这个土包子捏了把汗。唯恐皇太后的那有限的耐心,最终会让她给消磨光。

静妃终于按耐不住,示意苏摩尔别再跑来跑去了,她亲自给金珠做起了解说。横竖她也是个没人搭理的主儿。嫔妃们当着她的面无不谦卑恭顺,暗地里却看她的笑话。若不是她的出生高贵,恐怕连装面子的人都没了。有个土包子相伴,让她找寻一点久违的优越感,也是件不错的事儿。

“‘烟雨楼’啊!!听着像是江南水乡啊!!”

“啧——”听罢这大惊小怪的腔调,静妃皱起了眉头:“金珠,你能不能别嚷嚷啊!也不嫌扫了大家的兴!”

“哦——对对对!!”金珠忙不迭的致歉,转即又东张西望起来。惹得静妃一时头大的翻了翻眼帘,却仍旧压着性子,好言好语的跟她解释起来:“这烟雨楼啊,是模仿浙江嘉兴南湖烟雨楼的形状修的,你说得也没错!它确实是从江南‘搬’来的”

“是吗?!那不是正适合咱的贤贵妃吗!!”金珠扇了扇睫毛,朗朗笑到。

静妃脸上那淡淡的笑容,顿时“嗖”的一下没了踪影,她不太善于掩饰情绪的瞪着金珠,眼皮轻轻的跳,胸脯不住的起伏。可是对方坦然而迷惑,眨巴着眼,无辜的和她对望,就差没开口问她:你这是生的哪门子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