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头下有限的天地展现了一方猩红,却张扬得这样刺眼。偶有丫头推门进来设着坐褥和张罗宴桌上的吃食,时而听得门“嘎”的开了,时而又“吱呀”的合上。端坐在喜床边的东莪在最初听得门响的惊扰中平静了下来。床前挂起的“百子帐”垂得太低,在她遮着盖头的头顶上不轻不重的搁着,不由得朝床中央移了一移,缩着脖子躲着讨厌的侵扰。枯坐良久后门外一对结发侍卫夫妇字正腔圆的用满语唱起了《交祝歌》,高亢的男声和婉转的女声揉在一起,竟然和在科尔沁听到的颂歌有那么一两分的相似。

失神的侧耳倾听、任由伤感渐渐扼住了喉咙,那一方刺眼的猩红,顿时弥漫起了一股血腥味来。风吹得门窗“呀呀”的响,好像哭泣的游魂冲撞着想涌进这新房来一般不依不饶,用力吸了吸鼻子东莪心痛的闭上了眼。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起,微启的眸子一掠,一双皂靴赫然映入眼底。心里一惊,头顶上让人心烦意乱的帷帐却是已被来人拉高,重新束好。东莪来不及反映,只觉得眼前一亮,朝服上让人眼乱花缭乱的饰纹突兀映入眼帘。毫无心理准备的她微怒的睁大美目顺着挺拔的朝服往上游移着目光,这不太慎重的动作将她心里的忐忑转化成了恼火,她倒要是要看看这个温文尔雅的叶布舒被血肉横飞的征战变成了怎样一个粗俗冷硬的莽夫。

讶异的微张着嘴——他那炙热的眼,冷漠的脸,爱理不理的表情,萦绕着淡淡酒气显示着他的微醺。身边一沉,叶布舒一屁股坐了下来,却是稳当得很,丝毫没有摇晃的两手将膝一扶,看也不看她的喊了声:“来人——行礼!”东莪不可置信的扇了扇睫毛将眼珠溜向身旁的他,他喝酒了?醉了?清醒?

随着那一声召唤,丫头鱼贯而入,将一面铜盆放在了他俩端坐的喜**又以圆盒盛了“子孙饽饽”呈上,叶布舒望着一个个精致的类似水饺一般的点心,只微微一迟疑便拿起一个放入口中,优雅的细嚼慢咽吃了下去。临了开口:“福晋,把子孙——把这个吃了”说完接过丫头递上的擦手帕仔细擦着手。东莪听到他改口称呼自己为“福晋”浑身长刺一般别扭,不住扫动着睫毛偷瞄着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碰那个祝福新人多子多孙的点心。

终于,叶布舒侧过了脸,怔怔的望着好像被点了穴道的东莪,听得他平心静气的声音夹着一丝冷淡的说:“后面要行的礼还很多,免不了大半夜折腾、让福晋吃个点心也为难?”不等她鼓起劲儿来说话却听他阴沉的对着丫头说:“撤了——”“等等,我吃。”东莪朗声将已转身离去的丫头唤住,朝着丫头回呈的圆盒随手拿起一个放入口中,继而白了他一眼,挥手遣退了呈食盒的丫头。叶布舒暗自松了口气,好在她还有爱唱反调这个缺口,不然她那固若金汤的城池怕真是不好攻。

新房西窗的桌前列有像征夫妻合宴而餐的豆、笾、簋、篮、俎。一对晶莹剔透的青玉杯和满席的吃食静侯着新人行合宴礼和合卺礼。东莪抬头环视了这为了大婚而置备得富丽堂皇红光映辉的舒云阁,曾经那么熟悉的景物现在陌生得好似第一次涉足一样,那座通连大炕背后的墙上粘金的双喜字扎眼的发射着金光,炕桌上放着皇上和太后赐的瓷瓶、宝器。东莪怔怔的望着那炕桌啼笑皆非的抿起一丝苦笑,曾经在这张桌上下棋喝酒叨絮唠嗑的兄弟俩,竟然变成了夫妻。

如今他们端坐在这母后皇太后恩赐的婚**,却貌合神离的各自神伤,如果这大婚是让她视死如归的沙场,自己被迫迎战,对手是谁呢?赢家又是谁呢?是身旁这个看起来并不比她好过的叶布舒?轻轻抬高下颚打量这重重叠叠挂着数层床帷的婚床,这样规格的婚床,跟皇上大婚用的相差无几,看来皇上太后还真是重视着他们的大婚。目光停留在刚刚侵扰着自己的“百子帐”上,其上巧夺天工的绣了百来个神态各异的孩童;这些孩童或嬉笑、或玩闹、或乖巧的将婚床的三面都围了个结实,只差就寝时将床前的帷幔一放下,里头的人便被传宗接代早生贵子的祝福严严实实的关了个牢实。东莪心里一怔,打了个寒战,肩膀轻轻一颤不由自主的恐慌起来。

察觉到她竟然发起抖来,叶布舒的脸越发的阴沉。“福晋,你在发抖?”

“你其实可以依然称呼我的名字——四爷”

“今天是我们大婚的好日子,你本已成为了将军府的嫡福晋,我称呼你福晋不对吗?”

“你——”

“福晋,起身随我行礼。”叶布舒站起了身来,微微欠身将手递给东莪示意她起身。

“叶布舒,你变了。”

“每个人都会变,只是变的原因不同,程度也不同。如果福晋试过疼爱一个人十七年却换回冷眼和鄙夷,你就会明白人的变化会有多彻底。”

“你!你语无伦次胡说八道,我做了十四年男儿你怎么可能疼爱了我十七年!”“你做男儿的时候我待你不好?我没疼爱你?”拽起哑口无言的东莪,叶布舒领着她走向了宴桌。琳琅的食物在双喜桌灯的映照中泽泽诱人的勾引着人的食欲。平静的看了东莪一眼,显然她还陷在自己最后那句话里,软弱无力的愣着神。抬手夹了一夹菜给她淡淡的说:“合宴礼来源于民间,预示一对新人‘以后吃一锅饭’的意思,福晋今天劳累了,多吃点”,被他这一席话唤回了神的东莪顿时没好气的瞪了瞪眼说:“你能不能别叫我‘福晋’”。“不能!我现在只是称呼福晋而已,福晋便消受不了,倘若我要福晋行使作为妻子的义务——那该怎么办?”“你——”好似偏要和她作对一样,叶布舒不紧不慢的吃着菜,嘴里蹦出的“福晋”两个字更多了,东莪气结的瞪了他半天却始终不敢开口辩驳什么,临了站起身来好似急着躲避什么似的大声冲着他喊了句:“四爷、我累了,后面的礼就别行了吧,你还是先回房去歇息着吧!”

抬头看了她一眼,那轻锁的眉,娇俏的鼻,还有微微欲飞的凤眼,不论她是生气还是高兴总透着一股刚柔并济的美,不论她给过多少打击和伤害给自己,只这一眼他便明白为她沉沦的心永远都得不了解放。带着莫名的一丝恼怒,叶布舒沉下脸说:“是吗?那好,这可是福晋你说的。我让丫头进来伺候我们更衣”东莪瞪大双眼咋慌的大声说:“什么叫‘我们’是‘我’!”叶布舒继续心安理得的吃着菜,面无表情冷冷说到:“好歹我为了求皇上收回成命差点丢了爵,怎么福晋忘了吗?说起来我要还要感谢福晋,是你亲口应承了婚事才有了今天的大婚,也保住了我的爵位,虽然作为皇子阿哥,我的爵位已经不能再低了,我也不太稀罕。你别告诉我你天真到以为我今天会从这舒云阁走出去!”说罢在东莪惊慌失措的表情中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推开房门大喊:“来人,更衣”应声而入四个丫头,自分为二的簇拥了两人分别进到左右耳房里。而后侍卫夫妻进房撤走了婚**的铜盆,又将绣有石榴喻意多子多福的荷包放入枕下,归置好后静静退出了房去。

独坐左侧耳房里的叶布舒蹙眉望着墙角的那盆炭火怔怔出神,她更衣要比他繁复得多,摘卸满头满身的首饰怕也得耗费上不少的功夫,不曾想过这么早就突兀的迎来了这一步,自己也一直还在踌躇和矛盾着,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新过门的福晋。如今倒也乐得她更衣的时间越长越好,那纷乱的思绪炸满了头,他需要时间来好好整理。

想起在燕赤阁里她愤慨的那一席话“你以为我没有机会接触到爱慕的人,也没有人爱慕我,你以为我舞刀弄枪有辱斯文不像大家闺秀千金格格、、、、”继而再想起她行定礼时那犹带湿润的眼眶和幽怨的情绪,还有今天在慈宁宫母后皇太后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居然带着一丝莫奈何的遗憾。叶布舒将脸重重的埋入了掌中。这种种的种种都将他引向了一种猜测:东莪心里极有可能早已有了人,但这个人是不是太后所中意的人那就难猜了,不过至少从太后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自己不但不是东莪心里的人,更甚也不是太后心里满意的人选。那为什么圣母皇太后要给自己支招,让自己去求皇上?难道他们姑侄不是从来都是连成一气的吗!?

拿下四川后至今肃亲王豪格未回朝,证明后续剿逃的小战役还在继续,自己腥风血雨的拼了一年多。临到头被一纸诏书称:‘母妃暴疾速班师回朝以尽孝道’诏了回来,等自己心急火燎的换乘一匹又一匹快马回到京城,母妃竟然只是偶感了风寒,虽病发势急曾卧床休养了几日,但御医诊治之后也表明没有大碍。愕然中面见了皇上,皇上居然并不知道下了诏勒令自己回朝,那这该死的诏书是谁下的?

皇上赐的那无数金无数银又能怎么样,难道作为皇子阿哥他还缺银两花吗!到底干这事儿的人是什么用意,思前想后有能力办到这件事的只有十四叔。除了他还有谁敢以皇上的口气下诏书。唯恐这件事是十四叔为了打压他,不给他在完胜的情况下回朝晋爵,迫使他听信圣母皇太后给他支的招,在万念俱灰只求携爱人之手共度余生的心境下去求了那个变得离了谱的皇上。

被这些纷扰的思绪围困得找不到出口的他“嚯”的站起了身来,隐隐作痛的心逐渐被愤怒烤焦。深深闭了闭眼,莞尔迈开了步子走了出去。

“四爷、福晋睡下了”丫头们面lou喜色的福了福身一一退了出去关紧了房门。叶布舒愣在静谧的屋中央呆滞了半饷,末了还是举步走向了密不透风的婚床,迟疑了半天终于心一横,撩起了床帏。不想东莪带给他的意外瞬间令无数凌乱的设想嘎然而止。只见宽大的婚**穿着薄纱内衫的东莪手握自己的佩刀摆好了架势在等着他。“你做什么?”“我在帮四爷好好想想这四——这将军府里还有没有可去的地方”定睛望着她颇有些得意的神情,叶布舒失神的抿了嘴,想不到活蹦乱跳舞刀弄枪的她比起柔弱啼哭的她更能让自己心动,都不知道是不是走火入了魔。“东莪,别忘了刀剑可是你的弱项,不过我在想如果屋内有张弓,你是不是就会将我当成鹄心一箭射穿!”说罢叶布舒俯身上前一把扣住了东莪拿刀的手,两手配合的一扣一弹,佩刀闷声掉在了“百子被”上。继而手一收将她拉了过来,倾身而上重重的压了她在身下,随手将佩刀丢出婚床。

那“哐啷”一声顿时让目瞪口呆的东莪回了魂儿:“你做什么?”“想不到啊,福晋、这么快我就把这句问话还给你了!”看着他眼眸中燎起了火焰,心中一阵慌乱,在他身下奋力一挣扎,东莪抽出被压着的手一击重拳打在了叶布舒的下巴上。见他避闪不及的头往后一仰急于拖身的东莪又一击重拳打在了他左肩胛的下方,没想到这一拳打过去,叶布舒顿时手捂肩胛好半天都没缓过气儿来,莞尔他缓缓的放下手来,拧紧的眉毛下双目寒光的俯视着身下的东莪,在那眼神中感到威胁袭来的东莪不由得深深打了个寒战。眼见着曾经温文尔雅的叶布舒终于发了狂,他面lou狰狞的端直了身子骑坐在东莪的腿上“咔嚓”的将胸前的内衫撕开,带着不能抑制的愤怒朝她吼道:“你打吧!你看看这是什么?是刀伤,这是什么?是箭伤!再看看这里是什么伤!这里是心伤!”东莪没想到这个曾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叶布舒竟然变得跟野兽一样凶悍,随着他一手在裸lou的胸前戳点,一手用力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跟着自己的指点一样一样的欣赏着他身上的伤痕。左肩胛下银锭大一块几近溃烂的伤口赫然闯入眼帘。最后当他的手指颤抖着戳向自己的心脏,一颗隐忍不住的泪垂落,从那硬朗的面孔顺势滴落在胸膛上凄凉的下滑。他身上有这么重的伤怎么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痛传染到了自己,东莪自问心上的伤不比他的轻,只可惜不是为了他,可这个自己几乎认识了一辈子的人却也可以轻易的挑起她的任何情绪,鼻子一酸剪水双目中已是泪满眶。“你哭什么——你不是在痛打着我吗!为什么要停手——我早已不在乎还会不会有更多的伤口。全都不在乎了!你曾经说我怕死!我告诉你东莪,我叶布舒从十四岁便请命出征,可是有没有人搭理过我!皇阿玛、十四叔、十五叔、他们理会过我吗!为什么要漠视我的存在!为什么让我像个废人一样待在宫中!”叶布舒的面孔上奔泻着决堤的泪,合着他张狂的嘶吼,这样凄厉的揉在一起宣泄他窝了一辈子的愤怒。

任那郁郁不得志的憋屈合着热泪洒落。闭上眼怔怔了好半天,他松开东莪的手,胡乱在脸上一抹。临了,俯下了身来将东莪牢牢控制在两臂之中,蹙紧眉头咬牙切齿的质问着泪流满面的她:“我一直在问你!你哭个什么劲儿!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有什么好哭的,你被众星拱月的捧在手心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关爱,重视,陪伴,你什么都有了!哈——真可笑,是我自己太可笑,还要再锦上添花的把自己也给搭进来。从把你当弟弟,当挚友,当家人,到把你当成我唯一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这十七年你走得潇潇洒洒我却活得糊糊涂涂,是我自己太可笑!你第一次学骑术是谁抱你上马的,你第一次引弓射箭是谁为你拉开那沉重的弦,甚至连你的自己名字,都是我教你写的,你不觉得你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太残忍了吗”闹腾累了的叶布舒重重喘着粗气撑着的两臂乏力的一松,催人泪下的耳语送入了东莪的耳中,伤心的泪都流进了东莪的颈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