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布舒悄然掩饰着失落,抚了抚她的头:“好,都依你吧!”

大清顺治七年,摄政王多尔衮嗜好上了烟草,每日烟袋不离口。烟草是在大明万历年间传入中华大地的舶来品,时间并不长。

关外至以“一马易一斤”的高价出售,一斤烟草和一匹马的价格相等,如此奢昂的嗜好也只有如摄政王这样身份显赫的人才承受得起。

北京的气候夏季潮湿闷热,让满人颇为恼火。多尔衮受不了这样的酷暑,下令在河北、山西、浙江、山东、江南、河南、湖广、江西、陕西九个省份,除正常赋税外,加派地丁白银二百四十九两。准备用以在清凉的喀喇城修建一座夏宫避暑。

此时的摄政王在痛失多位亲人的打击中,以及位高权重背后不为人知的阴影笼罩下,逐渐拖离了英明勇猛的本我,滑向了声色犬马的追逐。

他在这一年中几乎很少在.北京逗留,辗转居住在各省的行宫,以及现河北省的承德附近。

王朝内部因他和皇上、太后的关.系越发紧张,暗暗形成了鼎立的三股势力。皇上虽年幼,却不乏守旧的臣子追随;皇太后稳操保守派的大盘,并笼络了一干和多尔衮对立的大臣;摄政王手握兵符大权,执政的绝对权威仍旧把握在他的手里。如此一来,看似谁也不输谁。新贵旧部眼中的王朝,未来一片茫然。

七年十一月,多尔衮出猎古北.口外,不慎坠马,膝盖受伤,诊治失当,一病不起。传信兵将噩耗八百里加急速度传往北京。

东莪身怀六甲,叶布舒唯恐她承受不了路途颠簸,.未携同她前往。同英亲王阿济格及世子多尔博连夜启程赶赴喀喇城。

十二月初九日戌时多尔衮在兄长和子、婿的同伴.下,走完了短短三十九载人生,与世长辞。猝死于喀喇城。

他的死因成了千古之谜。坠马所受之伤乃外伤,.就算诊治失当也很难引起致命的伤害。从多位太医分析的结果来看,他真正的死因很有可能是“风疾”。

不过、到底是什.么缘由引发了他的顽症,就不得而知了。他的“风疾”因伴有眩晕症状,跟皇太极的病情非常相似,类似于后世人所称的“高血压”。满人嗜肉食的饮食习惯,和他后期极不稳定的情绪,都是推动病发的因素。

多尔衮崩逝后,多尔博和叶布舒快马回京,置办丧礼。英亲王阿济格垫后,护送兄弟的灵柩回京。

*

雨儿胡同 将军府

“爷!你可回来了!阿玛他怎么样了?”

叶布舒携着一干侍从快马加鞭赶回府邸,刚勒着马缰停在府门前,马儿长嘶声未落,旦闻东莪焦急的声音高扬。叶布舒抬眼一扫,东莪领着家奴恭迎在门前,每个人的肩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蓄,多半已经等了老大半天了。

他急忙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往后一丢,也不管侍从接不接得住,快步迎向了他的妻:“下这么大的雪,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手都冰凉了!!是谁让福晋跑出来的?”

他一声大喝,一众请安的奴才愣是没人敢接话,焦承惠不得不哈了哈腰:“奴才罪该万死!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利没能拦得住福晋!四爷要责罚就罚老奴吧!”

东莪见状马上巧言辞令的帮起腔来,叶布舒审视着她,为此更加踌躇起来。这样一个聪慧活跃的妻,无时不刻让人感到热乎和温情,她对家奴的态度就像是将军对兵卒,既严厉又袒护。

将军府里生动的画卷总是因她的存在而展开,不论是她的言辞,亦或她的笑声,更甚是她恼怒的控诉,都挤满了府邸里的每一个角落,让阴天不再萧瑟,也让雨季不再潮湿。可是如今,她的顶梁柱毫无预兆的撒手人寰,这将带给她多大的打击?!叶布舒念想至此,不敢再作设想,闭上眼乏力的祈求神灵庇佑他的妻,能顺利度过这一关。

他一边解开滚着貂毛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一边怜爱的说到:“先顾自己吧!下雪了,不冷吗?!”

东莪乖巧的一笑,期盼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好消息将她的忐忑打消,可是显然她的丈夫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

叶布舒沉默不语,揽着她朝府内走去,淡然朝奴仆们丢下话语:“都起来吧,还不到跪地不起的时候,给福晋弄点热汤来!”

东莪心里微微一颤,感到不太对劲。她偏头看了看他的神情,捏紧了手里的旗帕,有一丝慌乱在心底盘旋而起:“爷?到底怎么了?阿玛病情稳定了吗?”

“先让爷喘口气再说吧........”

“不就是一句话吗?还喘什么呀!当初臣妾执意要随爷一同前往!可爷就是不让!如今臣妾不就是想问个好歹吗??怎么爷就不体谅体谅人呢!!?”

叶布舒闪烁其辞让她顿时懵了一把,孕妇的激动情绪一上来,她无端的认定他带回来的消息,一定不好。

忧虑和恐慌,浪潮一般堵了她的鼻腔,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失去了太多挚爱的亲人,那股对死亡的恐惧还未清除得干净,此时此刻她怎么可能乐观得起来。

叶布舒扭头一看,更急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没告诉她就要哭鼻子了?他紧紧搂了她一把低柔的央求到:“咱进了屋再说好不好!外面实在太冷了,爷怕你受不住!”

东莪正要出口争辩,府邸门外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叶布舒下意识转回头查看,来人使得他错愕的一愣:这是唱的哪一出,硕塞来了!

“四哥!听说你回了京!我是一刻不敢耽误啊!告诉你个坏消息!!英亲王要做傻事了!你和世子返京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常吗?”

硕塞面lou从未有过的凝重和焦虑,飞身下马冲进了府邸,他走近身来抬头一看,东莪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发呆,氅衣下的小腹微微凸起,却丝毫没能影响她瓷娃娃的形象,倒是让她升级做了温吞吞可爱的‘瓷妈妈’,硕塞停在离他们俩十步左右的位置,赫然收了声儿。

“怎么了?等等——”叶布舒迎上前去,正要问个明白,忽然心下一紧,急忙说:“老五,咱们书房说话!”

“恩!”硕塞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扫视了东莪一眼,旦见那边厢洞察一切的眼lou精光,不瞪她的夫反而死死的锁定了他。他立刻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帘,躲避着她的探究。

“福晋、爷和老五说点事儿,你先——”

“硕塞,英亲王怎么了?”

叶布舒哥俩显然都忘了东莪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陡然愣在原地。顷刻间浓重的忧郁将这个做丈夫的捆了个结实,他悄然看了看硕塞,两人来不及交汇一番,东莪又开了口:“你们有事瞒着我!!英亲王怎么了?说!”

“福晋,你先回房去,爷一会儿再告诉你!”

“不!臣妾不能再等了!!硕塞你快说!英亲王怎么了?他会做什么傻事??我阿玛呢?!我阿玛不会拦着他吗?!他不是什么都听阿玛的吗??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了?”

东莪竭力将叶布舒搭在她肩的手一挣,走到了硕塞跟前。她心里明白得很,要论定力谁也比不上她家里这位“爷”,绝不能指望突破口在他身上:“硕塞!你说啊——”

硕塞拧紧了眉头默不作声,能言善道的五爷竟然当起了哑巴,东莪心里一惊,干呕了起来。

叶布舒将她扶进怀里冲硕塞使了个眼色,硕塞抬眼一瞧,明白了。看来非得撒这个谎不可了。她身怀六甲若是突兀得知实情,后果不堪设想。

“四嫂你先回房休息片刻,这些男人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天寒地冻的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英亲王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他难免有时会头脑会发热,咱们哥儿几个会尽力帮他的,你放心吧!”

东莪似信非信的看了他半饷,曲指抹去了眼角的泪花:“真的假的?说小也可小??那我阿玛呢?连他都没能拦住英亲王吗?”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再度陷入了痛苦的踌躇之中:顾左右而言他倒还顺口,不过要将一位死去的人说活了,却让他们不免开不了这个口。况且摄政王崩逝的消息不久就会引起举国的哗然,就算把东莪弄到天涯海角,也瞒不了多久。

但是当真告诉她实情,她承受得了吗?兄弟俩一时间既不敢交汇眼神引起东莪更大的猜疑,又不敢接她的话茬,静谧的片刻里,只听到压迫神经的心跳。

正在此时,府邸门外又是一阵阵马蹄,三人都错愕的抬起了头来。二等辖的高喊划破了寒冬的穹隆:“顺承郡王府,议政王到!”

“勒克德浑??”叶布舒讶异出声,旦闻硕塞更为讶异的说:“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带了二等辖一同前往?兴许他不是冲着英亲王的事儿来的??”

东莪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两步,叶布舒上前替她拢了拢大氅:“福晋最好是回房去!看来爷今日是公务繁忙,要耽搁一些时间了。”说罢他也不等东莪出口应承亦或反对,径直迎向了大门。

一前一后两顶轿停在了门外。勒克德浑下得轿来,和叶布舒相互拢手寒喧着,神色中颇多凝重和悲痛,不过却并不匆忙,看样子他果然不是为了英亲王而来。

后面一轿的轿帘一xian,随行太监扶着一个温润如水的女人下了轿,叶布舒定睛一瞧,宁古塔梨花带雨,还在抹泪。

他顿时明白了勒克德浑的来意,他是陪同妾室到将军府安慰东莪来了!心下一沉,他庆幸没让东莪走出大门,立即神色焦急的拦住了这对夫妇:“勒克德浑,我知道你们的来意是什么,不过——”

两轿同行的随行人员颇多,府邸门外难免嘈杂。东莪站在府内的台阶上左右张望却久不见叶布舒进来,她不顾硕塞的阻止径直走到了门口。

宁古塔尚未听明白叶布舒的意思,不过看来似乎妹妹极有可能还未得知姨夫病逝的噩耗,她后悔万分自作主张前来探望。

不过、当东莪那张比雪还白的脸庞出现在府门口时,显然一切都晚了。姐俩凝视着对方,有一些悲伤在发酵,有一些怜爱在蔓延。东莪怔了一会儿,夹着哭腔爆发了。

“姐姐、连你也来了??你们一个个神色严峻的跑来将军府,是不是我阿玛出事了?”

“福晋!你别激动,咱们先回房吧!宁格格不过是碰巧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而已!!”叶布舒箭步上前,扶着那一副打着抖的肩膀,感受着她的惶惑和悲凉,甚至让他这个大男人也酸了鼻腔。

勒克德浑一愣,随即和宁古塔随声附和起叶布舒来:“就是就是!咱不过是给你捎了些白山野参来!别急坏了身子!”

东莪将众人来回扫视了一遍,内心的不安大到了无边,她怀揣着极悲的预感两手一抬拽着叶布舒的衣襟,眼泪如雨下:“爷!臣妾就想听你一句明白话!我阿玛他到底怎么了?你可以不说,臣妾不逼你!不过臣妾不能保证明天一觉醒来你枕边的人还在不在!!”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被东莪的“恐吓”闹得七上八下起来,叶布舒深知她的性情,虽然不至于如众人以为般要去寻短见,但她绝对会不顾一切策马奔向喀喇城求个明白。

他心乱如麻的在寒风中垂下头来,抵着她的前额轻轻摩挲:“你就不能再给爷一点时间吗?”

东莪凄然泪下抽泣着说:“臣妾等待了太久了,爷走了这一月有余,臣妾天天食之无味、夜不能寐,爷若再不给个明白话,臣妾恐怕会疯癫的!阿玛到底怎么样了,爷你就快告诉臣妾吧!”

叶布舒深深闭上眼眸,竭力搂紧了她:“福晋、你得答应爷,任何情况下都要向一个爷们儿一样坚强!”

东莪浑身一震,紧绷了起来,气若游丝的铿锵吐lou:“臣妾办得到!”

“阿玛他——已经过世了!”

语音一落,整个世界开始坍塌,她身旁的景物霎时模糊,为了不让自己失声痛哭亦或晕厥,为了她亲口应承的话能付诸实现,她紧紧咬着下唇,殷红的血一滴滴掉落在洁白的大地上,在这一副温暖的怀抱里,断了翅膀的她,好在落入了柔软的巢中,不至于粉身碎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