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 适应下去啊!”

——三毛《白手成家》

荷西租的房子,座落在阿尤恩阿雍镇坟场区金河大道上。没有门牌。每 月租金一万西币。这对荷西———

个刚找到工作的一级职员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三毛刚到沙漠,是被 她的情人抱进新房的。荷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 从今以唇你就是我的太太了。”

“太太”被放下地,上下打量: 进门,是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廊顶上有一块四方形的大洞,可见天空。

这是当地民居的特点。沙漠久旱无雨,不愁漏水(在沙漠,如果有一个漏水 的屋顶,那恐怕就是神迹了)。

走廊尽头,便是居室。共两间。大间临街,约二十平米。小间只能放下

一张大床。当然,荷西还买不起床。沙漠里的树木,像雪莲一样新奇。床, 是一件很昂贵的家具。

另有厨房、卧室。厨房只有三、四平米,房内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

一个水泥砌的平台。浴室,有抽水马桶和洗脸池,但没有水箱。三毛打开水 龙头,流出来的不像是水,是几滴浓绿的**。

水泥地高低不平。空心砖砌的墙,没涂石灰,砖的接缝是干水泥。屋顶

光秃秃地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的左上角,有 一个缺口,风,不断地吹进来。这恐怕是三毛住过的最寒碜的房子了。

荷西有些心虚,问三毛第一印象怎么样。三毛不忍败他的兴,回答:

“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慢慢来布置。”

三毛要去撒哈拉沙漠,亲友中没有一个不摇头的。只有父亲陈嗣庆支持 她。他给女儿寄去了一笔不小的生活费。

荷西的自尊心很强,坚持兑现求婚时的诺言。他要求三毛把那笔钱存进 银行。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这两个月挣来的钱,交给三毛。

三毛用荷西的钱,买了一个小冰箱,一只冻鸡,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 沙漠的夜晚,气温低到零度以下,三毛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毯子,两个人 就在地上铺一块帆布睡下。凛冽的沙漠风吹进来,三毛度过了第一个失眠的 寒夜。

第二天,他们到市政府申请送水,路上没有忘记买上一个床垫。床垫昂 贵得毫无道理,他们再没有买床架的钱。不管怎样,总比帆布强多了。

有些东西不得不置办起来:粗草席、一口锅、四个盘子、叉匙、扫把、 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沙漠的东西贵得惊人,荷西的一迭钞票,已 经所剩无几了。

水贵如油。一汽油桶水,需九十块西币。买水是苦役,在沙漠近五十度 的高温下,三毛叫苦不迭:

“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桶,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 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 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提水到家,三毛马上平躺在席 子上。这样,脊椎就可以少一点儿疼痛。

煤气用完了。三毛没有力气拖着空瓶到镇上换气。她借来邻居的铁皮炉 子,蹲在门外扇火。三毛是温室里长大的花儿,哪里干过这些粗活。浓烟, 总是把她眼泪炝出来,流个不止。

荷西,拼命地工作和加班,为结婚成家多赚一点钱。荷西的公司,离坟 场区一百多公里。他只能在星期五回来看一看他的三毛。他住到星期日的晚 上,然后坐公共汽车回公司。

天底下的男人,勤快的不多。但在结婚成家这段时期,常常像神一样, 干起活来,有用不完的精力。荷西在大学里,学的是工程。他的手很巧,打 造起家具,既有热情,又有才干。三毛没有钱,却有拾荒的本领。她在棺材 店门口,捡到了二尺高的木头。荷西回家,在烛光下(沙漠里常常停电)画 出很多家具式样,让三毛挑选。第二天一大早,荷西就按照她选中的图纸动 起工来。

荷西在公用的屋顶天台上锯木块,三毛负责木块分类,并兼厨子。

荷西不知道什么是苦。 “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

头上,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

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 喝走。”

“太阳像熔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地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咬着牙根,只管干活。 吃完午饭,荷西累得睡着了。黄昏醒了,跳起来,爬到天台上,继续敲

打。

第二天,是星期日。是天主教徒的安息日。荷西不能安息,他还是干活。 直到正式结婚,这个家,有了一个书架,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 长排的挂衣柜。厨房里,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一张沙漠

麻布的彩色条纹窗帘,把卧室罩在一种圣洁的氛围里。 然后,他们出门,把新家锁好。他们的蜜月旅行开始了。全部的浪漫的

时光,统统都交给了茫茫的大沙漠。 旅行归来,两人疲劳不堪。荷西仍然不愿意休息。他利用最后一个星期

日,把家里家外粉刷一新。美丽整洁的小白屋,在阿拉伯居民区,真是鹤立 鸡群。

荷西,依然穿着鞋底有洞的皮鞋,到公司去上班。

三毛自十三岁,就大做艺术家的梦。学国画不成,油画也不成。但三毛 对自己的艺术天赋还是充满信心。来到沙漠之后,她便把“天赋”用在第一 个家的精心设计上。

世上几乎所有的女人,对自己的审美水平都抱有相当矛盾的态度。一方 面,是百分之百的自信,一方面,是百分之百的犹豫不定。前者是在她对别 人评头评足的时候,后者是在她被别人评头评足的时候。可怜的女人,既是 美的上帝,又是美的奴隶。

三毛极其投入地点缀着家庭的诗意,她是这里的绝对上帝。评头评足的 角色是荷西。荷西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三毛做的一切,统统是正确的。 他的赞美,也能恰到好处,不会使三毛生疑是盲目的谄媚。荷西不敢当三毛 的上帝,他喜欢当她的奴隶。

三毛不辞辛苦,搬了好些空心砖回来,把它们靠着墙,垒高铺平。上加 两块木板,板上放一块厚厚的海绵垫。再将另一块垫子竖着靠墙。她用和窗 帘一样的彩色条纹布,缝成一个沙发套。一个美丽舒适的沙发做成了。窗帘 和沙发,雪白的墙,三毛觉得十分协调好看。

桌子铺上了白色的台布。那台布是母亲寄来的中国丝布卷帘,极为素雅。 书架漆了一层深木色,感觉厚重了许多。 家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垃圾场。这对拾荒成癖的三毛来说,不啻是真主赐

给的阿拉伯宝库。

她在那里,翻出来一个旧的汽车轮胎,拣回家洗洗干净,稍加修整。把 它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就成了一个鸟巢式沙发。朋友们来 了,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坐。

一些大大小小的绿色的瓶子,三毛抱回家来洗好,放在桌子、柜子上,

里面插上一丛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强烈痛苦的诗意。三毛在台 湾刚休学的那阵子,进过日本插花班。她是科班出身。

各种汽水瓶,三毛用水和着油漆,给它们涂上印地安人的图案和色彩,

变成了工艺品。 骆驼头骨是爱情的礼物,它被三毛高高地放在书架上。荷西用铁皮和玻

璃,做了一盏风灯,搁在头骨旁边。那是一个阿拉伯的神迹!

三毛费尽了心机,从四处搜集装饰品。 从马德里婆家,搬来一排排书籍;从西班牙总督的后院,盗来各色花草,

在坟场,买来古朴的石像;还弄来一些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小烟壶、

手工纺织品?台湾的朋友也给锦上添花:林复南的大卷现代版画,林怀民的 书法“云门午集”,姐姐弟弟寄来衣服,父亲剪了些五彩画报供她装饰墙面。 当母亲的棉布灯罩,透出来温暖的柔光时,家,在三毛的眼里,成了一

座真正的艺术宫殿。 荷西自然是满口叫绝。其他人怎么评价她的杰作呢?三毛很想知道。 荷西的单身同事们,极喜欢把他们的假日,泡在这里。他们一边大咽三

毛的中国好菜,一边对女主人的家庭布置啧啧称赞。 一位外国记者偶然来到三毛家。一进门,他就惊讶地嚷起来:“天呀!

我们是在撒哈拉吗?天呀!天呀!”叫完“天呀”,他就毫不客气地说,他 看中了这座艺术宫里的一件工艺品——石像,很想买回去做为纪念。三毛对 他的“天呀!天呀!”满意极了,慷概地免费相送,算是奖赏。

一个西班牙建筑师,慕名而来。他不像那位记者,一惊一呼的。他参观

得很仔细,还拍了大量的室内设计照片。建筑师对三毛说,他是受西班牙政 府的委托,来给沙漠建造一大批新住房的。三毛的家,是沙漠未来民居的蓝 图之一。

三毛完全陶醉了。

在结婚以前,三毛并没有像对匪兵甲、毕加索和梁光明那样,疯狂地爱 过荷西。她对荷西的感情,在重返马德里后,开始逐步升温,而更深乃至不 渝的爱情,是三毛来到沙漠之后才产生的。

在撒哈拉,荷西是她唯一的感情依托。婚前,她爱得很苦。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咔嗒一声带上时,就没

有理性地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上了他,一面喘气一面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 口袋里,顶着风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他将我有力抱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

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三毛,这位马德里的东方公主,再也骄傲不起来了。 结婚以后,小俩口苦干成家。看到荷西在炎日下,默默地拉锯和劈斧,

三毛觉得他真像一尊力神一样。他们一起攒钱,买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

汽车?尽情享受着爱情的欢乐。 有人问三毛,是不是因为沙漠生活艰苦,太寂寞了,才使她和荷西相濡

以沫呢?

三毛否认。她反问:苦和寂寞,为什么没有使他们彼此争吵、闹翻,以 至离开沙漠,飞鸟各投林呢?

三毛对自己爱情幸福的解释,除了“感情投合”以外,还有“开放的婚 姻”论、“包容”论等等。

可是,三毛在大谈她的爱情的时候,却忘了她自己说过的一句名言:“爱

情有若佛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三毛谈她的爱情,也总 是一说就错。

“开放的婚姻”论。三毛在《大胡子与我》一文里,有详尽的阐述。那 就是:俩人在婚后,彼此保持独立性,互不约束,即开放对方的行动和心灵。 “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没有什么负担,婚后一样自由自在,吹吹口哨, 吃吃饭,两肩不驼,双眼闪亮。”她还说,荷西的反抗心特重,若果三毛让 他去东,他一定去西,请他穿红,他一定着绿。后来三毛看出了这一点,有

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说法去激他,荷西就不知不觉地中了她的计。 三毛违反自己的名言,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禅”,在这里当然要劝她打

住。信手拈来一个例子,就可以证明她“一说就错”。 邻居有一个长得非常美的少女,叫蜜娜。蜜娜喜欢上了荷西。只要荷西

在家,她就会打扮很清洁很花哨地来三毛家坐着。后来,她发觉有三毛在场, 没什么意思,有时还讨些没趣。就找各种理由,让荷西去她家里。

按照当地的风俗,一个男子可以娶四个妻子。三毛看出了蜜娜的目的。 但她实在不愿意和蜜娜共享一个丈夫。

一天,他们正在吃饭,蜜娜在窗外唤荷西。荷西听见,放下叉子就想站 起来。三毛见状,大喝一声:“不许去,继续吃饭。”蜜娜不走,在窗前默 默地站着。荷西不忍,看了窗户一眼,三毛又厉声道:“不要再看了,当她 是海市蜃楼。”荷西不敢再看。

按照三毛的“开放婚姻”论。荷西站起来,不许;看一眼的权力,也被 剥夺。大胡子哪里有什么“自由自在”可言。三毛说荷西是一个反抗心特重 的丈夫。那么,太太不许他站起来,他理当立即站起来;不许看,他应当看 她一个够才是。荷西特重的反抗心,跑到哪里去了?

三毛的相反激将法,就更值得怀疑。三毛不许荷西站起来,不许他看蜜 娜,这难道都是反激将法吗。三毛肯定不会同意这个推理!

例是三毛的另一段理论,说得实实在在:“一个做太太的,先拿了丈夫 的心,再拿他的薪水,控制他的胃,再将他的脚绑上一条细细的长线放在她 视力所及的地方走走。她以爱心做理由,像蜘蛛一样的织好了一张甜蜜的网, 她要丈夫在她的网里唯命是从。她的家也就是她的城堡,而城堡外面的那座 吊桥,却再也不肯放下来了。”

三毛的开放,是城堡里的开放;三毛的包容,是城堡里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