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三毛《白手成家》

三毛在马德里上学时期,对旅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到撒哈拉之前, 她去过法国、意大利、丹麦、荷兰、德国、捷克、波兰、南斯拉夫、美国、 英国等许多欧美国家。对旅行的爱好,她保持了终身。据有人统计,她一生 到过五十多个国家。三毛自称“万水千山走遍”,恐怕不是虚言。

三毛旅行,游山玩水而外,更多的是把兴趣放在民情民俗上。三毛说, 她“喜欢人”。

在撒哈拉,她喜欢那里的土著回教居民——沙哈拉威人。 三毛有一架很不错的相机,并备有长焦、广角镜头和三角架。她到沙漠

来的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照相机,拍下那些在极荒僻地区游牧民族的 生活状态。这个动机,似乎比一般的观光客,也强不到哪里去。

结婚前,荷西玩命地挣钱。三毛则寻找一切机会深入沙漠,挎着相机,

去实现她的雄心。 三毛对什么都好奇。沙漠人走路、吃饭、服装、手势、婚姻、宗教信仰?

甚至沙哈拉威男人跪着小便的习惯,她也想把它摄入珍贵的镜头。

在文明发达的地方,照相对于人,尤其是女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但 是,身拖蓝袍、终年住在帐篷里的沙哈拉威人,却很害怕照相机,把它看做 是某种收魂的邪器。

有一天,三毛走进一个家庭里,拍几个很有沙漠味的年轻女人。突然,

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是她们的丈夫。那丈夫认为,三毛收走了他妻子们的 灵魂,追着三毛咒骂,要把她的相机砸掉。三毛害怕,只好把相机打开,拿 曝了光的白色胶片给那男人看,说明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他妻子们的灵魂。

照相差一点闯大祸,还是在结婚之后。

一天,三毛偶然发现,长年甚至结婚也不洗澡的沙哈拉威人,居然有一 座浴池。她不惜花了四十块钱,到那座肮脏的泉水浴池观光。这还不够,她 打听到勃哈多海湾,还有洗身体里面的。于是就撺辍丈夫带她到那里去看一 看。荷西听话。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才到那里。他俩趴在礁石后面,看见许 多女人,光着身子,将海水通过管子灌进肛门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肠子。 三毛端着照相机,在石头后面贪婪地大拍特拍。当一个灌过肠子的女人,蹲 在那里,一连泻了十几堆大便,一边泻一边快乐地放声歌唱时,三毛终于忍 不住,哈哈笑出声来。这一笑暴露了目标。一旁的沙哈拉威男人,急红了眼, 发了疯似地向礁石这边奔来。荷西拉着三毛,撒腿便跑。他们明白,如果被 追上来的人抓住,绝对没命。强列的求生欲望,竟然使他们比沙哈拉威人还 敏捷地攀上了岩崖。后面的人眼看着就要抓住三毛的衣服,荷西紧拉一把, 将他拽上车。荷西猛踩油门,车身像子弹般地弹了出去。那些沙哈拉威男人 们对着远去的汽车,拼命地咒骂。三毛夫妇,总算捡回了两条小命。

那一次拍下的照片,三毛一直没有发表。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

三毛在沙漠里闯祸,不是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的。她也有吃亏的时候。

1974 年夏,回教“拉麻丹”斋月就要结束。一天,三毛发现,家门前有 一个奇怪的项链:一条麻绳,穿着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果核和一块铜片。 拾荒成癖的三毛,如获至室,把它拣回家又是洗,又是擦,热望还能化腐朽 为神奇。

然而,那铜片所触之处,出现的种种“神奇”,却让三毛有些吃不消。 优美的音乐突然顿住,录音机里的磁带缠绕成一团;车刹失灵,车技熟 练的荷西,险些让大卡车撞翻了车;车门跷蹊,把三毛的两根手指夹得鲜血 直流;咖啡壶浇灭了火苗,两口子差一点煤气中毒。更要命的,是三毛所有

的病症,在一天之内并发: 过敏性鼻炎,她一连打了一百多个喷嚏,鼻血喷涌如泉; 头晕,眼前冒金星,天旋地转,犹如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胃痛,“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地折磨我,吐完了中午吃的

东西,开始呕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 能控制地大声干呕”;

最糟糕的是下体出血。三毛一躺下,就觉得下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

血像泉水一样冲了出来。 沙漠医院,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济于事。只好把她送了回来,嘱咐她

好好静养。三毛的病,哪里是静养得好的。

最后是邻居发现了病因,是项链!那是沙哈拉威人最恶毒的符咒!邻居 请来了当地回教长老——山栋。山栋略施法术,镇住了那个铜片。三毛立即 转危为安,那种种病痛像约好了似的,渐渐地都消失了。

三毛领教了沙哈拉威人的厉害。

三毛还经常吃他们的小亏。家里的水桶、拖把,成了邻居们的公共财产。 往往从早晨传到黄昏,也轮不到她用。随时都有来借灯泡、洋葱、汽油、棉 花、电线的,美其名曰“借”,其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有一阵子, 三毛连门都不敢出,一跨出门坎,就会围上来一群孩子,伸着小脏手,向她 要钱、要口香糖、要饼干?

沙哈拉威人的羊,也很通人性。常常跑到三毛家,来沾些便宜。那些羊,

喜欢跑到屋顶平台上找食。荷西用很漂亮的黄色玻璃,给自家屋顶盖了二个 天窗。一次,不知是谁家的羊,纵身上了屋顶,一脚踏破了荷西的漂亮天窗。 玻璃碎落如雨,那羊从天而降,正砸在荷西的头上。羊也被摔得不轻,和荷 西一道躺在地上呻吟。

荷西和三毛都是君子,这些小亏,都忍了。

荷西在公司里,是一级职员,不是主管。他的薪水,住不起公司高级职 员宿舍,只能把可爱的太太,安排在镇外的平民区,和沙哈拉威人杂居合处。

好在三毛并不觉得委屈。 和高级职员的太太们在一起,三毛倒觉得不自在。那是一些骄傲的白人

太太,沙哈拉威人在她们的眼里,几乎就不能算是人。

白人太太对三毛和霭可亲,但是三毛与沙哈拉威人住在一起。三毛受不 了她们那和蔼可亲的背后藏着的怜悯。

她绝少和她们来往。 来沙漠之前,三毛的人道主义就过剩得厉害。和这些在白人太太们看来

不算人的土人们在一起,三毛并无明珠暗投之感,相反,她倒是越活越像个 沙哈拉威人。

她爱上了他们。吃骆驼肉,不再使她恶心。沙哈拉威人的体臭,也不那 么难闻得可怕了。

她把邻居的女人们,召集在一起,办学习班。教她们一些简单的算术, 使她们会起码的数钱算帐(当然,按三毛的数学水平,太深的她也教不了)。 仗着胆子大、小聪明,和久病成医悟出来的一点医道,她居然敢给当地 人治起病来。荷西怕她闯祸,坚决反对。三毛就在他上班以后,义务行诊。 令荷西意想不到的是,他聪明的太太,竟然还治病弄出了一点小名气。 邻居十岁的少女姑卡,快要结婚了,大腿内却长了一个核桃大的疔子。 土人们不愿去医院,就请三毛想办法。三毛眉头一皱,就有了主意。她从家

里抓了些黄豆,捣碎磨细,敷在疔子上。没过几天,疔子就没有了。 除了治病,她还爱管些别的闲事。给一个小伙子当过红娘,为人家传递

书信。甚至要改造当地的一些习俗。沙哈拉威贵族蓄奴,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三毛看不惯,愤愤地跑到法院抗议。还倾其所有,给了一个哑巴奴隶很多资 助。

总之,除了丈夫不能给蜜娜以外,三毛确确实实,尽了一个好邻居的种

种美德。 她结交了不少沙哈拉威人朋友。邻居罕地,和他的儿子巴新、女儿姑卡。

罕地为她识别毒咒,请来山栋施法,救了她一命。巴新到沙漠里卖水,一路

给三毛当翻译,扛照相器材。还有杂货店管店沙仑、财主的弟弟阿里?当然, 还有可怜的蜜娜。

生死之交的朋友,恐怕要算警察奥菲鲁阿,他的哥哥巴西里和嫂子沙伊

达。巴西里是撒哈拉威游击队的领袖,沙伊达是三毛最欣赏的高雅脱俗的土 著姑娘。这三个朋友,惨死在西撒哈拉的民族战争中。那是 1975 年 10 月, 三毛诀别撒哈拉沙漠的日子。

三毛留学欧美,又旅行四方。但最使她眷恋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 两度治愈她爱情创伤的马德里;另一个则是她的前世乡愁——撒哈拉沙漠。 在沙漠里,她的心境如渺渺清空,浩浩大海,平静,安详,淡泊。苍白的三 毛,变成了一个对凡事有爱、有信、有望的女人。

撒哈拉沙漠,是一块有魔力的地方。 三毛在少女时代,一场羞辱,曾使她跌入生命的谷底。七年自闭,这可

怜的女孩像卡夫卡《变形记》里的主人公一般,社会压力使她变成了一条甲 虫,心灵惨苦到了极点。后来,她远走他乡,经过十多年数不清的旅程,无 尽的流浪和情感的坎坷,她来到了撒哈拉。经年不雨,黄沙漫漫的沙漠上, 再也不见那位悲苦、忧郁、迷惘、空灵的少女的影子。

雨季,真的不再来了。

三毛在这一时期成名,同时也成了千千万万少男少女的青春偶像。健康, 明朗,诙谐,洒脱,这个可爱的形象,当然不是三毛到黄沙上摇身一变变出 来的。其中的原因,心理学家们大概可以写出一本专著。

首先,她拥有了爱情。那是一个西班牙男子如山如海、感人至深的爱情。 三毛被他磐石般的爱情所感动、征服。随着岁月的增长,她也到了能欣赏一 个平野大汉的年龄。

她和荷西,白手建成了一个家庭。从此,爱情和家庭,几乎成了她生活 的全部。

没有职业竞争,没有学业压力。她的职业是煮饭。她的“沙漠中的饭店” 颇受欢迎,丈夫和丈夫的同事、上司统统被她的烹饪所倾倒。

尤使三毛兴奋不已的是,她航寄到台北的文学作品,在那个一再成为她 的滑铁轳的故乡,风靡一时,声誉鹊起。她多少年的梦,居然在不经意之中, 成了现实。

在沙哈拉威人的心目中,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公主。给人教课、治病、 写信、种种资助?甚至让人想起救世主耶稣。三毛不是耶稣,但她对自身价 值不再有任何怀疑。她获得了自信。

有哪一位心理医生(不管他有多么高明),能提供这样的心理治疗呢? 天生孤腐和少年自闭,使她养成了偶离人海、获得心灵休息的习惯。撒 哈拉,没有摩天大楼鳞次栉比,没有车水马龙滚滚红尘。“在这片人口最稀 少的土地上,要想看看另外一个人,可能也是站在沙漠上,拿手挡着阳光, 如果望得到地平线上小得如黑点的人影,就十分满意了。”难怪沙漠是她的

乡愁,是她心灵的慰藉了。

沙漠寂寞如死,乡愁一往情深。有爱有信有望的三毛,在沙漠的阳光下, 展露了万种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