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发觉我又可以写作了?”

——三毛《我的写作生活》

有人问三毛: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 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来看,写作占多少呢? 三毛回答:写作是生活中最不重要的部分。它只是蛋糕上面的樱桃。 其实,三毛的这段话,仅限于概括她和荷西婚后到荷西去世那一段写作

生活。在这之前,雨季文学曾是她的救命稻草,使她脱离心灵的苦海。在这 之后,某种意义上写作是她的谋生职业。她要用稿费去购买蛋糕。

像三毛这样好胜心极强的女子,成名的欲望总是颇为强烈。在文化学院 上学的时候,她曾对一位名人朋友说:“像你那么早就成名,一定很过瘾!” 又说:“我也要成名,像你一样,不枉少年。”

当她坐在沙漠的家中,饭后无事,屋里静可听针,往日的文学梦涌上心

头的时候,是否“少年心事当拿云”,恐怕只有真主安拉和三毛本人知道了。 三毛樱桃和蛋糕的妙喻,正像鲁迅先生把文学比作劳动中的号子一样, 确实道出了文学的本质。饿了的人,需要蛋糕,而有了蛋糕的人,便奢望在 蛋糕上面装点些樱桃,让生活更有色彩一些。荷西到磷矿里劳动,养活太太;

他浪漫的太太,则在家里,满怀欢喜地谱写劳动号子。

三毛十一岁与文学结缘,十七岁以“陈平”的真名发表作品。尽管不乏 才气,但文学的时运不济,一直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沙漠,她起用了一个新名字——三毛,作为笔名。“三毛”,是一个

非常普通的中国男孩子们常用的名字,也是三毛读的第一本书《三毛流浪记》 中的小主人公。“写稿的时候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毛,文 章写好后,就想,我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用一个文皱 皱的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多,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 叫三毛好了。”

后来,人们问她,为什么选这样一个怪笔名?她便把原来的动机幽默地

发挥,说那是因为自己的作品只值三毛钱。 中国民间的卜卦算命,把取名看得很重。姓名系于命运。三毛对算卦一

类的东西极感兴趣。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三毛”二字,藏着易经卦中乾 坤二字。

“三毛”的名字,真的给她带来了新乾坤。

1974 年 5 月,三毛在沙漠写了第一篇作品——《中国饭店》(后改名为

《沙漠中的饭店》)。 作品的内容很普通,写她给荷西煮饭的故事。尽管三毛对题目、内容都

不满意,但文章在台湾《联合日报》发表后,她和丈夫还是欣喜若狂。 “十天后,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联合日报》航空版,看见文章登

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快了。我拿了这张报纸就走,那时 我和荷西还没有车子,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手拿报纸就往沙漠上一直走, 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诉他,我走到他的交通车会经过的路上,后来,交通车过 来了,他看见我就叫司机停车,我向他跑过去,他说:不得了,你已经投中 了!我说,是,是,就在这里。他问:你怎么证明那就是你的呢?我说:你 看那个笔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乐的一天,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十年以后, 第一次写文章;在沙漠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而这个人是看不懂我的文 章的人,可是还很高兴,像孩子一样在沙漠里跳舞。”

三毛自称,写作在她的生活里最不重要,是装点蛋糕的樱桃而已。然而, 一枚小小的樱桃,竟使她如此的欢喜!

自《中国饭店》发表,三毛开始了她文学生涯的第二个时期——沙漠文 学时期。按照三毛的写作时间,这个时期可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撒哈拉创 作阶段,即沙漠文学时期(一),一个是加纳利群岛创作阶段,即沙漠文学 时期(二)。

三毛在撤哈拉创作的作品,主要收集在她《撒哈拉的故事》一书中,计

十二篇。它们是:

《沙漠中的饭店》、《结婚记》、《悬壶济世》、《娃娃新娘》、《荒 山之夜》、《沙漠观浴记》、《爱的寻求》、《芳邻》、《素人渔夫》、《死 果》、《天梯》、《白手成家》等。

1976 年,《撤哈拉的故事》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此后,该书不断再

版,共出了三十七版。它是三毛的第一部文学集子,也是她众多文集中再版 次数最多的一本。

《撒哈拉的故事》风靡了台湾文坛。它受到了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女

性读者的热烈欢迎,轰动一时。从此,三毛成为台湾著名的女作家。同时, 三毛本人,也成为千百万青少年狂热崇拜的“青春偶像”。

三毛成名了,少年美梦成真。

为三毛操碎了心的母亲缪进兰,满怀喜悦地给女儿写信,告诉女儿她在 台湾成名的情形:

“许多爱护你的前辈,关怀你的友好,最可爱的是你的读者朋友们,电 话、信件纷纷而来,使人十分感动。在《白手成家》刊出后,进入最**, 任何地方都能听到谈论三毛何许人也,我们以你为荣,也分享了你的快乐, 这是你给父母一生中最大的安尉。”

与雨季文学相比,三毛沙漠文学时期的作品,风格为之一变。悲苦、忧 郁、迷惆、空灵的色彩消逝了,代之以健康、明朗、流畅、诙谐的文学风格。 三毛自十七岁至三十一岁,时隔十四年。在同一个作家身上,作品风格 变化之大,是惊人的。这与她十几年来丰富曲折的生活经历有关。三毛回顾

说:“十年来,数不清的旅程,无尽的流浪,情感上的坎坷,都没有使她白 白地虚度一生最珍贵的青年时代,这样如白驹过隙的十年,再提笔,笔下的 人,已不再是那个悲苦、敏感、浪漫,而又不负责任的毛毛了。”

准确地说,风格的变化是从雨季文学的最后一篇小说《安东尼,我的安 东尼》开始的。

这篇小说是三毛在马德里留学时期的作品,也是迄今发现的她留学时期 的唯一的一篇文学作品。

安东尼是一只可爱的鸟儿。它和女主人公相依为伴,度过了一个不再寂 寞的暑假。开学了,春天来了,女伴们放飞了安东尼。安东尼飞走的那个晚 上,下了一夜的雷雨。第二天早晨,女主人公在花园的地上,看见了一只满 身泥浆的死鸟。那不是安东尼吗?女孩子悲伤极了,眼泪无声地流满了面颊。 一样的伤感题材,但三毛的处理与前不同了。她以写实手法,按时间顺 序,叙述着故事发展,夹以心理活动的交代。那种(如《惑》)整段整段的 近乎疯狂的敏感细腻的心理描写,如同安东尼一样,在马德里的春天里,悄

悄地消逝了踪影。

1972 年,三毛再赴马德里。一边和荷西恋爱,一边给台湾《实业世界》 杂志撰稿。写有《赴欧旅途见闻录》、《我从台湾起飞》、《翻船人看黄鹤 楼》等,都沿着《安东尼,我的安东尼》的路子,在平实朴素的风格演变。 这三篇作品,和另两篇沙漠时期作品《平沙漠漠夜带刀》、《去年的冬天》, 均收集在她《雨季不再来》文集里。这五篇,可视为三毛从雨季文学时期向 沙漠文学时期过渡的作品。

三毛的沙漠文学,改变了创作态度。从出世转成了入世,从悲剧变成喜 剧。《撒哈拉的故事》,每一篇都洋溢着健康、自信、乐观的思想情绪。

她不再对生活抱有敌意。她开始拥抱生活。《沙漠中的饭店》等十二篇

作品,都是她平凡的家庭生活的小故事。三毛,像每一个幸福的少妇一样, 兴致勃勃地将可爱的生活故事,娓娓道来。她讲故事的高度技巧,和故事中 的真实、浪漫、洒脱,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特别是青年和女性读者。

十二篇作品,是十二个小喜剧。

《沙漠中的饭店》,写幸福的小俩口,在吃饭问题上的种种乐趣。其中 俏皮幽默的夫妻对话,与中国古典戏曲中的插科打浑颇为近似。

《素人渔夫》、《天梯》,是伉俪二人打渔消遣和三毛考驾驶执照的趣 事。《白手成家》,是他们如何相濡以沫、艰苦创业,最后建起沙漠中最美 丽的家庭的过程。即使像《荒山之夜》、《死果》这样的遭难故事,也是以 喜剧结尾。那些遇难受苦的情节描写,不过是文学烘托。

《悬壶济世》、《娃娃新娘》、《沙漠观浴记》、《爱的寻求》和《芳 邻》,都是取材于沙哈拉威人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医疗卫生,他们 的婚俗,甚至他们爱贪小便宜的习气。尽管不乏嫉俗和怜悯,但作品中一种 观光客的轻松,还是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来。

文若其人。在台北的雨季里,三毛一无保留地倾吐内心的痛苦;在沙漠 的阳光下,她又姿意地抒写生活的喜悦。三毛的作品,总是保持着一种处子 般的真诚。

“我面对着抱着我的疯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脚来往他下股踢去, 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着蹲下去,当然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另外 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

上面一段文字,摘自《荒山之夜》中的搏斗描写,紧张激烈,扣人心弦。 三毛沙漠文学中,这样精采的白描片断,比比皆是,信手摭拾。它体现 了三毛深受中国古典小说影响的痕迹。三毛说,她读过一千遍《水浒》。细 心的读者会发现,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白描手法,在三毛的笔下,发挥得可谓

淋漓尽致。 不妨再欣赏《素人渔夫》里的一个片断:

“我拾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 西的脸,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着。

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地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 块一斤。’

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地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三言两语,招式不多,一个泼泼辣辣的孙二娘形象,跃然纸上。 运用精练的白描文字,刻划人物语言、行为,塑造出生动的人物形象,

确是三毛的拿手好戏。

除了白描手法的大量运用,《撒哈拉的故事》通篇语言晓畅平易,诙谐 生动。应当说,语言遣造功夫,三毛的沙漠文学比雨季时期的作品更进了一 大步,达到相当成熟的高度。

三毛在沙漠文学的第一阶段,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其中最成功的, 是荷西与三毛两个人物。荷西的原型,是作家的西班牙丈夫荷西。“三毛” 的原型是作家本人。

在三毛的笔下,荷西诚实憨厚近乎笨拙,钟情痴心近乎愚顽。热情豪爽,

粗犷浪漫,属于那种平野大汉型的男人。 荷西十八岁爱上中国姑娘三毛,直至三十岁丧生,从未到过中国。见到

过他的中国人寥寥无几。除了三毛的父母和一位表哥,似乎只有在大加纳利

岛开餐馆的张南施一家同他们爬过一次山。广大读者对荷西的热爱,都来自 三毛的文学作品。荷西是三毛眼里的西施。三毛把她的一腔爱情融入作品, 并且传染给了读者。荷西死后,许许多多的人为他哀恸,可见三毛的作品感 人至深。

三毛笔下的“三毛”,开朗,洒脱,自信,快乐,善良,浪漫,又富有 幽默感。尽管三毛的作品自传性很强,但不可否认,文学作品里的“三毛”, 与作家本人,多少是有区别和差距的。文学的三毛是现实的三毛的文学理想。 两者真真假假,扑搠迷离,恐怕连作家本人也辨别不清。

三毛说过:“有无数的读者,在来信里对我说:‘三毛,你是一个如此 乐观的人,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凡事都愉快。’我想,我能答复我的读者 的只有一点:‘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

然而,文学三毛的形象,已经在千千万万的读者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作家本人的辩白,显得十分无力。

从这一个真诚的辩白,去理解现实三毛的自杀,或许离真实更近一些。 应当感谢作家三毛,她用一支生花的妙笔,留给了读者们一个美好的文 学的三毛形象。作家三毛的名字,将和她塑造的文学三毛形象一起,在热爱

她的读者的心里不朽。

在撒哈拉沙漠,三毛和荷西还合作翻译了一本西班牙的漫画书——《娃 娃看天下》。

漫画书是三毛识字发蒙的开端。她三岁时读的第一本书,是张乐平的漫 画书《三毛流浪记》,并因此获得了一个给她带来新乾坤的名字——三毛。 读漫画书,是三毛生平一大爱好。

作为雅趣,小俩口动手译起漫画书来。 “整整八个月时间,我们吃完晚饭,我先生和我就把电视关掉,门锁起

来不许人进来,开个小灯,他坐在我对面,开始翻译《娃娃看天下》。” 他们总共译了一百页。

《娃娃看天下》在港台出版后,受到很大欢迎,十分畅销。

译书,是他们家庭生活中的调剂品。当时三毛对它并不十分看重。荷西 死后,三毛对这本和丈夫合作的结晶珍惜起来,交皇冠出版社再版。

《娃娃看天下》中,小主人公玛法达,是三毛最喜欢的人物。她对玛法

达的一些故事细节,如数家珍。1980 年,她在瑞士旅行,看见路边停着一辆 法国“雪铁龙”车,便发生了一个联想: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

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 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娃娃看天下》,是三毛译书的开始。

《撒哈拉的故事》风靡文坛。三毛成了知名的畅销书作家。她被誉为照 耀台北的“小太阳”,可见影响巨大。

三毛以她那健康、明朗、自信、洒脱、乐观的情绪,洗练、晓畅、生动、 诙谐的文字,真实、亲切、快乐、感人的生活故事,浪漫多姿、引人入胜的 异域画卷,征服了港台、东南亚以及中国大陆的广大读者。

然而,畅销作家未必是一个文学巨人。“台北的小太阳”照在中天,同 时也暴露了它的黑子。

三毛是一位哲学专业出身的作家。她从小曾用生命的代价,探索人生, 思考人类的生、死和命运一类的哲学问题。在文化学院,她系统地学习了两 年的哲学课程,后来,又到西班牙马德里大学进修了近两年的哲学。此后, 她去了黑格尔、康德、尼采的故乡——德国,在那里,她最初选择的仍然是 哲学。然而《撒哈拉的故事》暴露了作者哲学上的浮浅。

她的《沙漠观浴记》、《娃娃新娘》等游记性散文的深度,没有超过一

个中等以上文化层次观光客的思想水准。青年女性轻松的直觉感应,代替了 严肃艰苦的思索和解剖。过程的浮浅,决定了结论的浮浅。《撒哈拉的故事》 是浅白的,没有那种震撼人心的史诗般的文学力量。

《撒哈拉的故事》的哲学程式,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没有越过作者十一 岁对《红楼梦》理解的思维模式。

作品的浅白,与三毛本人的文学追求有关。她这样规定自己作品的情趣: “很多人看了我的书,都说:三毛,你的东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欢听朋 友说‘真是好玩’这句话,要是朋友说:你的东西有很深的意义,或是说—

—,我也不知怎么说的,因为很少朋友对我说这个,一般朋友都说:看你的 东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会问:我写的东西是不是都在玩?他们说:是啊。 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小学四年级的朋友,他说,你的东西好好玩。我觉得这是 一种赞美。”

这样的写作观,就似乎难怪《撒哈拉的故事》有浅白和题材狭窄之嫌了。 那么,作为一个文学天份很高、生活经历丰富并拥有一定哲学修养的三 毛,她才三十岁,她的创作道路还很长。在未来的日子里,她能够写出她所

喜欢和崇拜的,诸如《红楼梦》、《战争与和平》那样的伟大作品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三毛愿意不愿意接受这个问题。如果

三毛愿意接受并且准备作出肯定的回答,那么,她与那个目标之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