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瑞典”

“等荷西辞了工回来,我们真的成了无业游民。我们每日没有事做,过 着神仙似悠闲的日子。”

——三毛《士为知己者死》

1975 年 10 月 30 日,三毛乘飞机离开西属撒哈拉。从此,她没能再回到 她眷恋的这片沙漠。

她在撒哈拉,一共生活了大约三年零八个月。 这次诀别沙漠,勿宁说是逃生。她是在战云密布的情况下,逃离沙漠的

最后几名西班牙籍妇女之一(三毛是双重国籍)。 三毛在沙漠的最后日子,是在危机四伏的动荡中度过的。 居住在撒哈拉的土著民族,一改往昔的散慢与悠闲,像风一样集中起来,

利用种种斗争手段,力图摆脱西班牙殖民统治。

在这场政治漩涡中,三毛的感情是复杂的。 他们被自然划入西班牙的阵营。但她和荷西对殖民主义没有好感。在荷

西的公司里,一位感情激动的白人职员,站在桌子上,发表极端殖民主义的

演说。三毛没说什么,荷西竟坐不住了:“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 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过后,荷西很义愤地对三毛说:“你们台 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

在阿尤恩,很少有西班牙人住在沙哈拉威人居民区里。白人是沙漠的贵

族。三毛和荷西,与沙哈拉威人杂居合处,并对他们产生了感情。沙哈拉威 游击队领袖巴西里,便是他们的秘密朋友。

然而,在一般的土民眼里,他们还是殖民者。在政治大潮掀起来的时候,

这对善良的青年夫妇,每天都有遇害的可能。 沙哈拉威人的独立梦,关山重重。北邻摩洛哥对西撒哈拉眈视已久,磨

刀霍霍。沙哈拉威游击队依靠东邻阿尔及利亚的支持,与西班牙和摩洛哥两

个对手抗争。

1975 年 10 月 17 日,海牙国际法庭作出判决:西属撒哈拉,由当地居民 自决。西班牙放弃了这片沙漠。沙哈拉威人像盛大的节日一样,欢呼真主。 冷静的三毛靠直觉相信,她那些可爱的邻居决不可能这么快就达到了目的。 在沙哈拉威人欢呼的同时,摩洛哥人的军队开始进军西撒。阿尤恩天天

都能听到冷枪和地雷的爆炸声。镇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西班牙人纷纷撤离,女人更不安全。何况,三毛住在沙哈拉威人中间。

为了不成为累赘,她先荷西一步,飞离沙漠。 撒哈拉沙漠,是三毛最一往情深的地方。她说,这片土地是她的“前世

乡愁”,是她“梦里的情人”,荷西对三毛的昵称是“我的撒哈拉之心”。 他们在这里结缡,成了永生永世的夫妻。又白手起家,建成沙漠里最美丽的 家庭。这里的一切,都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中。

可以想见,三毛在空中回眸沙漠,看着它越来越小的时候,应是肝肠寸

断、万般难舍的。

三毛飞离撒哈拉避难的地方,不是婆家马德里,也不是娘家台湾,而是 西班牙在北非的另一块殖民地——大西洋中的大加纳利群岛。大加纳利与撒 哈拉,只有一水之隔。

荷西为了和公司一道撤离,留在沙漠。三毛到岛上十五天之后,他才来 到岛上,和他的“撒哈拉之心”团聚。

等待丈夫的十五天,三毛度日如年: “我每天抽三包烟,那是一种迫切的焦虑。夜间不能睡,不能吃。这样

等到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后身体忽然崩溃了。” 荷西热爱他的潜水工作。他们不回马德里,蜇居加纳利群岛,荷西的工

作离不开海洋,恐怕是主要原因。 当然,三毛也不愿意和她不太喜欢的婆婆住在一个城市。这一点,三毛

与天下的大部分媳妇相似。 在岛上找工作,很不容易。一个月后,荷西谋事无着,又仆仆风尘地奔

回撒哈拉沙漠工作。此时,摩洛哥军队已经杀进沙漠,西属撒哈拉陷入战乱。

荷西冒死挣钱,三毛对着无尽的海涛,心惊肉跳。台湾作家心岱,在她的三 毛访问记中有一段描述:“尽管分离短暂,但战乱之中,谁对自己的生命有 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对她就像过一个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 她就兴奋着,而他一回来,立刻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他不愿她看见他 的眼泪,把头埋进她的牛仔裤里不肯起来。”

这种苦难的心理压力,毕竟承爱不了太久。1976 年初,三毛在岛上出了

一场车祸,伤了脊椎,住进医院。刚涨了薪水的荷西,断然辞工回家,守在 妻子的身边。

三毛出院后,宁愿饿死,也不同意丈夫冒着战火到撒哈拉去工作。从此,

他们面临着失业,以及失业带给他们的贫困的日子。

座落在大西洋的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海外的两个行省,共包括七个岛 屿。这些岛屿是:拉歌美拉岛,拉芭玛岛,耶罗岛,富埃特文图拉岛,兰萨 罗特岛和三毛定居的大加纳利岛。

三毛这样评价大加纳利: “正因为它在撒哈拉沙漠的正对面,这儿可说终年不雨,阳 光普照,四季如春,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候变化。一千五百三十二平方公

里的面积,居住了近五十万的居民,如果拿候鸟似的来度冬的游客来比较, 它倒是游客比居民要多多了。”

岛上择地而居,三毛颇费了一番心思。再三考虑,最后选定了离城二十 多里的海边社区。

这个远离繁华的社区,人称“小瑞典”。岛上大多居住着来自北欧的退 休老人。那些孤独的近乎隐居的人们,喜欢这里的荒僻,静静地在这里了结 残生。三毛择居这块毫无生气的寂地,可见四年前酷爱荒漠的秉性,并没有

多少改变。 台湾作家西沙,曾来到“小瑞典”。这里的荒僻,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

象。他写道:“我在那儿坐了近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见。” 荒僻如此,三毛还嫌不够。她在住到这里之前,竟决定汲取沙漠的教训,

再不与邻居来往,以免失去个人的安宁。 “小瑞典”是一片纯白色傍山建造的居民区。美丽的海滩,山坡对着蔚

蓝色的海洋,坡上一幢幢西班牙式民居错落有致。三毛的家,是一幢白色的 平房,连着一个小花园。从窗口往外望,可以看见一艘艘轮船在海风中飘泊。 这样的花园别墅,价钱非常昂贵。那时面临失业,他们的手头很紧,但

还是狠了狠心,住进了这所风景如画的房子。

1976 年,是三毛一生中最贫困的一年。 先是年初,飞来一场车祸,付了一笔可观的医疗费。此后健康一直下滑。

三毛患有子宫内膜异位引起的卵巢瘤,她称之“情绪性大出血”,屡屡发作 不止。

荷西找不到工作,没有工作的男人是满面愁容的男人。家庭经济陷入窘

境。而分期付款的房债,又一日紧似一日。 可怜那所美丽的别墅!它的主人不是王子和公主,却是一对整日为生计

发愁的穷夫妻。

三毛虽是巧妇,但难为无米之炊。“中国饭店”,成为沙漠里的海市蜃 楼。夫妇俩撙节开支。他们每天只吃一顿饭,从牙缝里省钱。

荷西的求职信,急急地投往世界各大公司。尽管他是一位优良的潜水工

程师,持有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西班牙获有这种执照的只有二十八人。可是 时运不济,希望一一落空。

三毛和荷西,饿得发慌。

三毛只得向台湾求援。她写了一封信给蒋经国,说荷西是中国女婿,想 在台湾找一份工作,待遇不计。蒋经国回信道歉,称台湾暂无荷西合适的工 作。

失业男人的心理,焦急而阴郁。十年前,荷西还是男孩子的时候,向三

毛求婚,许下的愿望,就是赚钱养活家里的太太。然而,现在他的太太每天 只能吃上一顿饭,而且是一块面包或是一碗生力面。

茫茫大海,惊涛拍岸。大海对面的撒哈拉,枪声密集,烽火烧红了天空。 荷西的好友米盖,依然冒着生命危险,去沙漠工作。但荷西不能。三毛宁愿 饿死,也要一个活荷西守在她的身边。

每天清晨,饥肠辘辘的小俩口,到海边去打鱼。荷西是个优良的潜水师, 他给心爱的太太,扔上来一条条大鱼,却始终没有捞到那美丽神话里的阿拉 伯宝瓶。

遣散费花完了。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三毛从遥远的故乡挣来的三三两 两的稿费。让老婆养活着,荷西的自尊心实在受不了。他的逻辑是:“要靠 太太养活,不如自杀。”三毛拼命写稿,每次稿费寄来,荷西就会很难过, 不愿意将稿费用在房租和伙食上。

一年后,三毛回忆失业的情形,依然心有余悸:“去年失业时的哀愁,

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 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地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 静静地吹着自己的回声——失业——失业——失业!”

日子窘迫,但他们的善良习性改不了。整日打的鱼吃不完,不忘给米盖 家送去,邻居卡里是个儿女不管的孤老头子,坐在家里等死,夫妇俩看了不 忍,悉心照顾,直到送终。达尼埃是个苦命的男孩子,三毛被他对养母的一 片孝心感动,替他照顾被病魔摧垮了的一对老人?这样一来,三毛原来老死 不与邻居往来的计划,早被她丢到爪哇岛去了。

三毛骨伤刚愈,下体出血。这样糟糕的身体,在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 心中又万分焦急的情况下,一天天地恶化。

三毛打算回台湾去。一方面是为了治病(西班牙医生对她的妇科病简直 束手无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少一张嘴吃饭,减少丈夫的负担。

为了省钱,她买的是平价优待的渔民机票。荷西为什么没有和她一道走? 三毛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们的存款只够买一张半价机票。

其实,即使他们能买得起两张,荷西也不会在自己潦倒的时候,到台湾

向岳父讨饭吃。他丢不起这个面子。 三毛回台湾,对荷西的自尊心,刺激很大。然而,他明白,男子汉挣不

来钱,说什么也是白搭。荷西是个厚道人,只有默默地垂泪。三毛临走的那

几天,荷西的眼角没有干过。 与荷西的情绪相反,三毛登上飞机、乘风回乡的心情,正如大西洋上空

飘荡的白云,说不出的轻松浪漫。四年前,她离开台湾的时候,不过是一个

默默无闻、伤心累累的小外语教师。如今,她已经名满桑样。她的《撒哈拉 的故事》,倾倒了千千万万的读者。三毛的名字,家喻户晓。这对于从小对 台湾社会充满恐惧、自闭在家的三毛来说,一种征服者的快乐,应会使她欣 喜万分的吧!

果然,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鲜花。

一批又一批的记者采访,应接不暇的读者签名,没完没了的饭局?三毛 说,她尤其讨厌那些应酬不尽的饭局(不知三毛讨厌之时,是否想起大西洋 小岛上那位饥饿的荷西?)。

那些她当年仰慕不已的名人,如今都是饭局上筹觥交错的朋友。昨日萎

草,今日仙葩。三毛,确实今非昔比。 筵席如水,话题不新。在那些没完没了、甚至令三毛有些无奈和厌倦的

饭局中,只有一件事,必须一提:三毛拜了老作家徐訏为干爸。 徐计(1909—1980),中国知名作家。早在三十年代,即在中国文坛崭

露头角。著有《鬼恋》、《江湖行》、《吉普赛的诱惑》、《风萧萧》等。 其中,《风萧萧》是三毛在小学时代所读平生第一本中国长篇小说。

他们在一场饭局中相识。徐老先生激动所至,脱口说出要认三毛为干女 儿。三毛是个机灵人,当即顺水推舟,给徐訏行了女儿礼,拜了干爸。

三毛离开台湾后,不久,徐訏也去了巴黎。老人珍爱这一份亲情。常常 写信给她,总是埋怨干女儿不给他回信。1980 年,老人去世,三毛非常悲痛。 那时,荷西刚丧生不久。她也把干爸的照片摆在荷西照片的旁边,作为永远

的怀念。 认了干爸后,三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遍了台北的书店,搜罗徐先生

的作品。她抱了大捆的徐著,直奔徐家。老先生见了,高兴得了不得。这一 来二往,两人结下了根深的父女情。

三毛这次回来的另一个大收获,是台北朱士宗医师,用六十粒中药丸, 治好了她的下体出血。身体逐渐好转,三毛便离开台北,到台湾各地逛景。 把四年的乡情逛了一个过瘾。

三毛远走如鹤,乐不思蜀。 失业在家,连饭都吃不饱的荷西,无限地寂寞和忧虑。他不断地给台北

写信;催促他的太太回家。陈嗣庆夫妇知书识礼,也劝女儿不要任性,赶紧 回去。三毛享尽了鲜花、盛席、亲情、胜景,也觉得该回加纳利岛,到愁眉 苦脸的丈夫身边去了。

荷西是一个血性汉子,失业的苦难可谓受够。他不顾苛刻条件,与一家 规模很小的德国潜水公司签定合同,于 1977 年 1 月,赶赴尼日利亚工作。 这个公司只有四个人。两个老板,干活的就是荷西和另一个工程师。荷 西憋了一年的挣钱欲望,在那艰苦的热带,玩命工作。有时加班十几个小时,

三个月瘦了近二十斤。

公司的老板,不是一个正派人。三毛对他的评价是:“冒险家,投机分 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地下生活却 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 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忠厚老实的荷西,只是在大公司当规距职员、拿 上一份死薪水的材料,遇上这种自私、卑鄙的老板,便不知如何对付。老板 的手段狠毒,不仅扣住他们的薪水不发,还扣下了他们的护照。荷西的对策, 是拼命干活,期求老板的良心发现。

远在加纳利的三毛,忍不下这口鸟气。她两次飞到尼日利亚与老板撕开

脸皮,唇枪舌剑,索要丈夫的薪水。总共要来几千美金,尽管是荷西应得的 很小的一部分。

在荷西到北非流血流汗、舍命挣钱的日子里,三毛在他们那座花园别墅

里,日日伏案,辛苦写作。她的集子一本本出版,稿费源源不断而来,加上 荷西挣来的钱,日子总算有了起色。除了吃饭,还可以到葡萄牙风景区马德 拉等地旅游一番。

贫困的饿得发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