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

1978 年岁末,荷西在丹娜丽芙,已经工作了一年。这是愉快的一年。他 的充满诗意的工作,大功合成。

美丽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丹娜丽芙在荷西的手里,改 变了模样。

除夕之夜,滨海大道上,挤满了快乐的游览人群。三毛坐在完工的大堤 旁,偎依在丈夫的怀里。海滨景观,如诗如画。她陶醉在丈夫的成就之中。 一朵朵缤纷的焰火,在漆黑的天空里怒放。这时,子夜的钟声敲响了,

荷西揽着妻子,孩子一般兴奋:“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跟着钟声说。” 三毛仰望如梦如幻的焰火,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

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钟声响过。三毛细细一琢磨,觉得有些不妙。许愿的下一句“千里共婵

娟”,对她和荷西,似乎不是一个吉利的兆头。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分离

吗?三毛是个相信命运的人。她心里有些颤抖。 “你许了什么愿?”三毛很轻地问荷西。她想验证一下丈夫的愿望,是

否与她的相合。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荷西答。 三毛忽然勾住丈夫的脖子,恋恋地,不肯放手。荷西怕她受凉,将三毛

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三毛看着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她的脸。

良久,荷西拍了拍她的背,说:“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 罗!”

三毛不肯放手,她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荷西安慰她:“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他们紧偎着走回公寓,手紧紧交握着,她像要把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1978 年岁末,在无意间,三毛许下了一个不吉利的愿。她有些害怕。她

不知道丈夫的愿是什么,但是荷西越发的温柔缱绻,越使三毛感到不祥。

1979 年新年,三毛是在满身尘土中度过的。 他们告别丹娜丽芙,回到了大加纳利海边社区。锁了一年的家,野草齐

膝,灰尘满室。夫妻俩顾不得什么吉利不吉利,操起扫帚,清扫起来。 两个月静居。日日形影不离,温情有加。三毛似乎忘记了那个可怕的新

年愿望。 一天上午,三毛在院子里浇花,突然有人喊:“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

报呢。” 三毛的平静被搅乱了。她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地乱跳起来。她总担心

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

是份喜电。荷西又有了新的工作。电报催得很急,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 报到。

对于拉芭玛,三毛并不陌生。一年前,她和荷西到那里旅游观光。它是 加纳利群岛中最绿最美也最肥沃的岛屿。那里的杏花春雨,使她恍如隔世, 油生遁世之感。旅行中,还发生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一个神秘的女巫,猝 不及防、闪电般地扑过来,揪下了她的一绺头发。又突然用大爪子一搭搭着 荷西的肩,荷西“喂,喂”地乱叫着,唰一下,他的胡子也被拉下了几根。 这样的惊吓,虽然时隔了一年多,想起来还使三毛不寒而栗。

丈夫就要到那个巫风很盛的岛上工作去了。三毛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 么。

荷西报到一周后,三毛来到拉芭玛岛。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的荒凉的机场时,三毛看见了火蓝的大山。她觉得,

那两座大火山,很重很沉。 她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还是老样子,他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三毛肩上,满面春

风地往机场外面走。 “这个岛不对劲!”三毛闷闷地说。

荷西是个平野大汉,哪里晓得太太的神经兮兮。他不答话,只顾走。

三毛走不动。她拉着丈夫皮带上的绊扣不放。她告诉丈夫,看到岛上的 可怖景色,她的心里怪怪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荷西还是没有答话。

或许是窗外两座火蓝的大山,过于沉重;或许是散步的时候,他们在死 寂的墓园外,怅望得太久;或许是两年前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巫的闪电袭击, 留下了太深的可怖的记忆?三毛住在丈夫订下的旅馆里,夜复一夜,常常重 复着一个奇怪的梦。

直到荷西死后,这个梦还常常在漆黑的夜里缠着三毛。她始终认为,这

是一个充满死亡信号的梦。 对于这个死亡恶梦,三毛有详细的笔录: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

无可名状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要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 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 我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 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 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

想像密码似的传递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

惶。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拼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

后退,飘着在远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

呢,我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蒙蒙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

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蒙蒙的浓雾也来了,

我喊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

一个弧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零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 站在月台上,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6 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 其中有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

静静的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

停着的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

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

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

然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

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国话。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国话。整个情景中,只听

见过她清脆的声音,明明是中国话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国话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玻璃窗里望去,

那三个兵指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 过来。”

每当恶梦中醒来,三毛总是彻骨恐惧,冷汗遍身。三毛是个相信灵异世 界和命运征兆一类说法的女人。

从一个孤形的灰洞中吸走,她的魂魄,被命运的列车载走,然后和一个 不知名的红衣女人告别人生。

她判定:这是死神的通知来了。她将离开人世,和荷西诀别。于是,她 悄悄地找到法院公证处,立下遗嘱,为心爱的丈夫安排好了她死后的一切。

她没有把这个死亡秘密,告诉荷西。 拉芭玛岛,是一座巫风很盛的岛。相信灵术的三毛,来到这里便中了魔。

她接受了恶梦的启示: 拉芭玛,是一个死亡之岛。

三毛感到来日无多,留恋着她和荷西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 每日一面是不够的了,她改为半日一面。 每天清晨,丈夫上班,她逛菜市。买了蔬菜、水果和鲜花,她舍不得回

家,骑上车子去荷西工作的码头。岸上的助手远远地看见她,就往水底拉信 号。三毛的车一停,荷西便浮出水面,向着她吹气。

俩口子在海边的晴空下,吃着从市场上刚买的水果和点心。阳光晴朗而

温暖。在这样的时光里,就是分吃一袋樱桃也是好的。 吃完东西,荷西总是轻轻地按一下她的嘴唇,慢慢地沉入海底,继续工

作。岸上,三毛望着澄蓝的海水发呆。

荷西好像也通了妻子的灵性,越发珍惜幸福的日子。有时,岸上的机器 坏了,哪怕只有一、二个小时,荷西也不肯让时间浪费。他不怕麻烦地脱掉 潜水衣,往家里跑。倘或三毛不在,他就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去找。

一次,三毛身体不好,没有去送点心。荷西急急地开了车,穿着潜水衣

赶到家里。 他趴在妻子的床边,看着她的病容难过。三毛不忍,想起了恶梦征兆,

便把心中的预感,告诉了丈夫。

“荷西——”,她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 子,听见没有?”

荷西半开玩笑地说:“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

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漂到老死——” 他们依然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

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 小菜,再加上一盘象棋,静静地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三毛生日的那一天,荷西送给她一只罗马字的老式钟表。他说,这只表, 会记下他们今后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一天,台湾《读书人》杂志寄来一封信,向三毛约稿。题目已定:《假 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

这种标新立意的文章题目,三毛见多不怪,随意把这件事告诉了荷西。

不料荷西认真起来,他很想知道妻子在临死前,打算做些什么,反复问 三毛写不写这篇文章。

三毛正在揉面,准备包饺子,被荷西追问得烦了。她用沾满面糊的手, 摸摸丈夫的头发,说:“傻子啊!我不肯死,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说 完,继续揉她的面。

荷西听了,发了神经,突然将手绕着妻子的腰,不肯放开。三毛急了, 骂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只说了一半,猛回头,看见丈夫 的眼睛,充满了泪水。

荷西含着泪,恳求三毛不要理睬《读书人》杂志。 他的想法是:“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

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闭上眼睛说:好吧!一起去吧!”他 憧憬那一天。

三毛真的没有理睬《读书人》。 后来,被三毛冷淡的,还不仅仅是《读书人》一家。她在写散文《永远

的玛丽亚》的时候,发现荷西添了一个毛病——不拉着妻子的手,就睡不着 觉。每当三毛熬夜写作,荷西总是通宵不眠。丈夫的工作具有危险性,于是, 三毛不但停止熬夜,而且就此搁笔。

有十个月,三毛没有写作。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一个意外事件,三毛也许会从此在中国文坛上消失。

意外的事件,发生在 1979 年秋。 那一阵子,三毛忙于迎接台湾的父母来欧洲旅行。她丝毫没有感觉到祸

兆来临。

陈嗣庆夫妇,这一回远足欧洲。一是看望远方的女儿女婿;二来也阅览 一路的名迹胜景。

父母来欧,三毛视为头等大事。她旱早地就准备起来。甚至连荷西如何

称呼岳父母大人,都一一安排周全。 按照西班牙习俗,称呼公婆和岳父母,都直呼某某先生或某某太太。可

是三毛不肯,执意要丈夫按中国的习惯,称呼“爸爸”和“妈妈”。

三毛先是到马德里,迎接父母。游览一番后,即飞到拉芭玛岛来。 尽管荷西的名字在台湾几乎无人不晓,但陈嗣庆夫妇,还是头一回看到

他们的半子。他门的相处很融洽。后来,荷西不仅按照妻子的要求,喊“爸 爸”、“妈妈”,由于感情日深,还随了三毛的称呼,喊陈嗣庆为“爹爹”

(三毛对父亲的昵称)。 下了班回来,荷西常常骑着摩托,带着“爹爹”在岛上转悠。 陈嗣庆夫妇在这里,大约住了一个月。他们很喜欢这个厚道的女婿。他

和女儿兴趣相投,一样的浪漫无涯。许多年之后,陈嗣庆在致三毛的一封信 中,这样评价:

“在一个普通而安适的环境里,你们这种族类,却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 情趣,也可以无风起浪,演出你们的内心突破剧,不甘庸庸碌碌度日子,自 甘把自己走向大化。”他说,如果把人类分成三种:1、等死型;2、怕死型;

3、找死型。那么,他的二女儿和二女婿,都属于第三种。

拉芭玛一个月后,陈嗣庆夫妇打算到英国旅游。三毛叨陪前往。荷西到 机场送他们。

小型螺旋桨飞机,徐徐上升。荷西跳过花丛,往高处跑,拼命地向他们 挥手。四个人,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挥别,竟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