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汪新义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件红色披风,柔声对香香道:

“夜深露重,系上这个吧!”

说着就要替香香披上,香香忙伸手来接,笑着说:“我自己来!”

汪新义也不勉强,就让婢女帮着她系上。

酒菜早已撤下,摆上桌的是各种果仁蜜脯,还有温热的香茶。

天气虽清冷,好在多日不下雪,如此晴和美丽的月夜,稍有条件的人们都不肯放过,纷纷泛舟江上,船帆如织,交错杂陈,每船必有灯,汇成一江灯火,缓缓移动着,原只为观赏两岸灯火和天上明月,这一来却成了岸上人人喜见的另一道亮丽风景。

香香被美景所迷,深深沉浸在这个朝代浓郁的传统佳节文化里,和汪新义指点着四处奇巧的景致,说笑赞叹,十分欢喜愉快

有善于捕捉商机的商贩派船下江叫卖各样精美花灯,香香招来灯船,要了两只好看的兔子灯送汪新义的一双女儿,祝愿她们健健康康,快长快大;又买了一盏上绘美人的六面宫灯送给汪新义,祝愿他新年好运,得遇良缘;自己则拿了一盏莲花灯,笑着说:我也要好运,我要步步生莲,得偿心愿!

汪新义抢着付钱,却在付钱之际,把香香递给自己的美人灯换成了莲花灯,笑对香香说:还是莲花灯好,我也要和你一样!

婢女接过给小孩的两盏灯拿去放好,汪新义跟着香香走到船头,两人各执一盏莲花灯,并排伸出船舷,照看江水,又挨近来比看谁的灯更美、谁的灯更亮,桔色灯光温润柔和,映照着两人欢乐的笑脸,过往船只上的人们无不以为这是一对相携游玩、恩爱情深的夫妻,羡慕之余,便有人效仿,很快江上出现了许多成双成对的灯笼,形影不离,挂也要挂在一处。

汪新义和香香并肩站着,小心冀冀地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得飘拂到肩膀上的披风系带,香香专注地举着花灯赏玩,没有表现出局促之态,丝丝甜蜜在他心头涌动,温馨浪漫的感觉如此美好,他只希望时光不要过得太快。

一辆华丽的大船贴着汪家不算大却也不小的船缓缓驶过,高大的船身生生挡住月华,香香和汪新义被罩在暗影里。

香香皱了皱眉,什么时候江上出现这么大一只船?刚才竟没看见,这种大船应该往更广阔些的水面去,不适合混杂在小船中间,不然顾得自己爽快,却遮挡了别人的光,简直大煞风景。

汪新义看一眼大船船舷上的标志,拉着香香退离船舷,因夜风渐大,顺手将她披风上的帽兜拉上来给她罩住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这是武定侯家的船,由它过去就好了!”

香香自己理了理帽兜,问道:“我知道丰阳城中有个怀王府,因淮州是怀王封地,但怀王不住这。却没听说过武定侯,武定侯是什么人?”

“武定侯是怀王手下,怀王不常回丰阳城来,武定侯却是经常回乡,此地是他祖籍,族人祖宅都在,自他父亲做了京官,一家人就住在京城,但每年只要得便,总要回乡过大节、祭祖,年前武定侯已回到丰阳城,想是过完元宵才返京

!”

香香听了,点头表示明白,怪不得呢,原来是大人物,不横着走谁知道他有权有势?

武定侯刘敏才穿件雪青色锦绣夹袍站在船舷边,体质健壮的他在夜风中连打了两个喷嚏,身边随从赶紧招手让婢女把披风拿过来,刘敏才摆摆手不肯披上,却指着下方船只问:

“那是谁家的船?”

随从让人去打听,一会过来禀报:“那船上人是城南奉仁药堂的少东汪新义!”

刘敏才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看着那船上一双人相携转身走往另一边船舷去观景,心情愈发郁闷。

为什么别人夫妻可以如此幸福美满,温馨和谐,他就不能?

兄弟三人,两个弟弟倒是聪明,都回乡娶妻,他却早早娶了位京城勋贵小姐,生下两个儿子,妻子性情霸道,泼捍刁蛮,学得几手拳脚,夫妻俩一言不和就吵架,吵得火起还会舞刀弄枪,成亲**年,别说能像人家夫妻那般温柔甜蜜,情意缠绵,就是轻声细语说几句好听的话都难!

他后悔莫及,早知如此还不如回故乡娶妻,故乡女子婉约柔顺,水一般的温驯,这才是他想要的啊!

月亮西斜,江上此时除了明月彩灯美好景致,又多了笙歌弦乐,更加热闹好玩,汪新义并不贪恋美景弦乐,但他想陪着香香,如果香香愿意,可以一直到天亮。

但香香要回家了,说是怕阿婆担心。

汪新义便让船靠岸,扶她下船上马车,护送回家。

美景当前,香香很兴奋,在船上说了许多话,此时方觉有点累,她不说话,汪新义也不说,两人默默坐着,竟是冷了场。

待香香发觉不自在,想要寻个话题来说,汪新义却开了口,吐字有些艰难:

“李……香香!我……以后这样叫你,可好?”

香香微微侧脸看了看他,外头月华清朗,车厢里却阴暗一片,看不清他面容,她心思转了一转,爽快点头:

“可以的,起名字就为了让人称呼的嘛

!”

沉默一下,汪新义又问:“香香,今夜可觉得好玩?日后再遇这样的佳节胜景,我们还一起出游,好么?”

“好哇!我喜欢玩,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不会推辞玩乐的机会……今晚很好,谢谢你!我在丰阳城只得你这一位朋友,也只有你会带我出来玩,我可是只会享受,没有回报的哦!”

汪新义笑了:“只要你高兴就好!道长也曾请我对你们祖孙照看一二,但你能干又要强,并不需我照看,反而是我和女儿,得了你许多的好……”

他顿了顿,清清嗓音,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平和:“我与你相处很愉悦,女儿们极喜欢你,我想……日后我们可以带着三个孩儿一起过,大槐跟随道长去过奉仁药堂,我很喜欢那孩子!”

这个……这番话像不像一种表白?

香香转脸朝垂着帘布的车窗做了个难堪窘囧的表情——她才不会真的让自己失态,她不滥情,但也不纯情无知,大学里遇到的各种表白不计其数,早应对自如了。

汪大爷这个态度未免有点暧昧不清,香香大可以装纯良白痴:“汪大哥家的女孩儿乖巧可爱,我儿子却是比较顽皮,不过他很听话的。难得汪大哥与我有共同爱好,也喜欢游山玩水,有机会,咱们两家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出游!”

才怪了,大槐整天呆在深山老林里,清心那老道又爱云游,大槐跟着师傅四处跑,不知多辛苦,好不容易回家来,她怎么舍得让他再去爬山钻林?

“呃,好啊,我……咳咳!”

汪新义听香香这般说话,沉不住气了,想来一句更直接明白些的,不料马车轮子磕着石子粒儿,把他颠得咳了起来。

香香禁不住暗笑,她对汪新义挺有好感,他五官清秀周正,气质上虽近似于潘兆安,但他比潘兆安强多了,首先专情这一条,潘兆安就比不上。

他能够安排并掌握自己的生活,珍惜亲情,看重家庭的和睦安宁,为亡妻、为女儿守得三年独身,他不是没有条件找女人,但他宁缺勿滥,极其谨慎地为自己挑选合适的妻子,为女儿寻找良善的后母,这样生活作风严谨的男子,在香香前世里都少见,何况是眼下这个以多妻妾为荣的古朝代?

他就是奇葩,是凤毛麟角

前世香香是个未嫁女,如假包换的黄花闺女,当然极想寻找到符合自己心中理想的白马王子,可是灵魂停驻在李香香身体里,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下堂妇,潘王氏嘴里的残花败柳,还有需要供养的阿婆,就算她身体好了,头发变黑,容颜不差,能挣钱养家,只凭她嫁过人生过孩子这条,就能让她身价低到泥地里去!

所以说,不管香香有多么不甘心,如果不想单身一辈子的话,要嫁未婚男子,还要求那男子只能娶她这一个妻室,不得纳妾,恐怕很难,极不现实的!

儿子大槐懂事得让人心疼,从不朝香香闹着要父亲,但他心里未必不渴盼父亲,小心冀冀地偷看潘兆安,满眼的忧伤和孺慕,香香心里刀割似的,那一刻真希望潘兆安是他生身父亲,哪怕潘家不要这个儿子,她也可以堂堂正正教大槐叫一声爹爹!

欲要给大槐找一位能诚心相待的爹爹,也许汪新义是个合适人选。

香香做他女儿的后母,会尽心疼爱照顾两个女孩,相信汪新义也会对大槐不遗余力地栽培爱护。

两个人,人品皆有保证,只要用心过,重组的家庭应该没有问题。

脸朝车窗沉默的香香其实在思考,汪新义揣测不到她的心意,也不敢多话了。

马车在多福街一品香点心铺前停驻,听到马蹄声响,屋里立刻转出灯光,香香就知道李媪未睡着,一直在等她,此时开门迎出来,看到汪新义扶着香香下车,脸上露出舒缓的笑容。

汪新义微笑着,温和客气地与李媪对答几句,深深看一眼香香,便上车回去了。

李媪早为香香烧好热水等着,香香沐浴更衣,回到楼上爬进李媪温暖的棉被里,将今晚的游玩过程一点不漏地告诉阿婆,特意说到汪新义的态度,他对香香说的那些话,李媪认认真真听完,祖孙俩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谈论起香香的婚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