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团政治处干部股苏股长来到农场,带来一道命令:寇指导员转业,连长被编余待岗。

编余就是免职。没有你的岗位,没有职务。像一条鱼一样,被挂在空中煎熬。

一个连队两个主官一起离岗,这在部队是很罕见的事情。管理严格正规的部队,没有特别的情况,是不会把连队的两个主官同时处理掉,因为要保持连队工作的连续性,必须有一个主官在位。兵们在吃饭后猜测,为啥连长被编余?

指导员转业大家心里有准备。知道他老婆孩子在洛阳市,房子有了,工作有了眉目,他走不意外。部队转业的命令一宣布,寇指导员买票回家,联系工作去了。

连长编余令人意外。连长不想走,也不该走,连长的老婆还在农村种地,等连长调个副营职职务后随军哪。

不久,一些兵从营房带回了消息。团里宣布转业干部名单时没有连长,是后补的名额。因为一些事情赶在了一起,主要领导生了气,发了话,下定决心让连长走人。

连长犯的这个错误不能全怪连长,是团里直接造成的。只不过,连长是倒霉蛋,撞到枪口上,当了替死鬼。

部队受地方改革开放浪潮的冲击,搞起了生产经营。生产经营是部队比较规范的做法,说白了就是部队做生意赚钱。

内陆部队不像沿海部队有走私车辆石油的便利条件,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当地驻军派山西籍官兵回老家,在当地一起开煤矿。全国都在搞经纪建设,用煤的量很大,挖个煤矿就是等于安装了一台造票子的机器。部队开煤矿多少没人统计,也不敢去统计。

孙有道回家成了孙总,家里父亲哥弟姐妹都穿上了军装,当上军官。孙有道老爹职务最高,是副团职矿长,孙有道是营职总经理。哥哥总和孙有道干架,只给他一个排职车队队长的位置。姐姐是副连职会计,妹妹是副连长出纳。职务高低都是孙有道说了算。哥哥还被他开除过两次军职,不是老爹求情,恐怕他那个排长保不住。

煤矿开始赚钱,急需扩大生产,部队的家底已经投进煤矿,没有多余的资金周转。党委会上有人提出,可以从干部身上筹集一些资金,既能解决燃眉之急,也好给这些基层干部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团里定了规矩,把煤矿的股份拿出一部分让干部购买,一千块钱一股,最低一股,多者不限。那些年龄比较大的干部一人买了几十股,多者买了上百股。有人怕没有把握,只买了几股。半年后,煤矿把这些钱连本带息的还了,一股的红利高达五百元。许多人后悔自己太胆小,没有胆量。后来煤矿又筹资,许多人贷款投资,分红一股达千元,稳赚了一把。

更令团里官兵们高兴的是,困扰多年的水气供暖问题,很快也解决了。部队实现水暖过冬,不在担心煤气中毒问题。

在一次全团干部的大会上,三号说起团里的煤矿经营情况眉飞色舞,大大夸奖了一番。最后,三号临场发挥:“一些连队管理不善,年年缺粮少钱,就知道和团里伸手要。你们可以发挥一下聪明才智,自己搞活一点,解决一下钱不够化,粮不够吃的问题,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听了三号的话,连队干部动了心思。三号这句话透露一个信息:“团里可以开煤矿,连队也可以做点生意,赚点钱贴补生活。”这事儿风一样很快吹遍全团。和刘宏伟一年入伍的老乡,成了刮这股风的骨干人物。

付中天在家杀猪卖肉。他在炮营二连,连长脑瓜灵活。当天晚上,他把付中天叫到连部,让他当连队生产经营小组组长,又抽调三个兵,专营杀猪卖肉。付中天挑了三个力大个高的兵,头天晚上买猪,杀掉处理干净,第二天一早,把猪肉推销到兄弟连队,每天最少能卖两头猪,猪杂碎给连队战士改善伙食。不到三个月,连队账上就有了七八万块钱的存款。

工兵连的王金河种蘑菇,每天定时给连队送来。

杨明臣是回民,在家卖油条,连队发现了这个人才,也封个组长,经营起了炸油条生意。李福田在六连做起了豆腐豆芽。一见面,老乡们互相尊称老总老板。

这可急坏了那些没有手艺的全训的连队,眼看着自己连队的伙食费流进兄弟连队的腰包。一连长急中生智,让炊事班每天准备一些酒和菜,连队干部和骨干分头去请老乡朋友过来喝酒吃菜,然后收一点加工费。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全团的连队都有自己的生意项目,煞是红火。

炮一连做的生意是卖汽水。这是司机班的副班长周顺九从地方学的技术。一个锅炉烧开水,买一些汽水瓶子和盖子,再配一个压瓶盖的机器。几个兵负责把加了糖的凉开水装进瓶子里,往瓶子里面放一枚感冒胶囊大小的碳酸钙,用机器把瓶子盖子压上,一瓶山寨北冰洋汽水做成了。一段时间,全团一班连队会餐喝的都是这种汽水,味道还不错。

沈俊成看到项目很好,要求大批量的生产。除了在本团卖,还推销到附近驻地的军民共建单位。今年连队外出执行任务,连队挑了几个兵,由副连长邢广富负责,专门做汽水生意。

部队做生意赚了钱,一些连队干部私欲膨胀,让战士到附近的菜市场和自由市场上卖东西。部队的东西质量有保证,豆腐豆芽这样的食品几乎没有成本,在市场上有竞争力。与民争利,矛盾不可避免的发生了。附近的老百姓经常到上级机关告状。军师领导听说连队的兵们都到自由市场做生意,开始还有点不相信。后来师长换了便装,到团附近自由市场看了一圈,果然有许多兵在摆摊做生意。宋师长来到一个卖汽水的摊位前,先是和兵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又讯问了单位和姓名,回了师部。

周训九一直纳闷:“这个大叔好像在哪见过,挺好的,话怎么也不买几瓶汽水。”

宋师长回到保定召开了紧急会议,对部队弃武从商的歪风进行了制止。宋师长会上大骂:“你们当团长的不是团长,成老总了。我们的兵不在训练场训练,到集市上做买卖,不像话。这还是军队吗?前天我到集市上问一个卖汽水的兵,他是某团一营炮一连的战士,你穿着军装卖汽水,感到光彩是吧。那个战士说,穿着军装做买卖是不光彩,可连队干部交给的任务,我们得好好干。战士们都觉得这样做不对,我们的干部为啥没有感觉,这样的干部不如回家卖红薯。”

宋师长这一顿批评,团里领导有了替罪羊。想到沈俊成买电视的事儿,这会儿就是侵占士兵利益罪名了。数罪并罚,沈连长倒了霉。师干部科一个电话通知到团里,连长被免职编余。

老连长走了,新的连长很快走马上任。谁也没有想到,新连长就是副连长邢广富。

这个连长的位置本来不该邢广富干。炮连连长不同一般的步兵连,是技术干部,要懂迫击炮无后炮的操作规程。当连长最合适的人选是一排长和团司令部炮兵股的一个参谋。得知连长编余,指导员转业的消息后,邢广富去找了团长,没有说啥,只给团长和漂亮的团长夫人诉苦,说他和老婆一家三地分居,日子不好过。团长明白他的意思,也体谅基层干部活的不容易。

在研究连队人选的时候,团长替邢广富说了话。说他人在部队,家在四川,老婆在青岛,日子过的清苦,要照顾一下职务,尽快让他老婆随军团聚。团长的意思是邢广富不懂炮兵业务,当个指导员挺合适。没想到政委对指导员位置有了心意的人选,以邢广富不懂政治工作为由堵死路子。邢广富好像受了多大委屈,改当连长。

沈俊成搬出了连部,邢广富从营房赶过来搬了进去。指导员是从二连调来的,姓毛,和寇指导员是一个车皮拉来的老乡。新班子很快运转。

沈俊成先是搬到连部最东边的库房,里面放满了铁锹榔头等工具。文书侯志军弄了一张床,把连长的铺盖搬过来。沈连长只想凑合几天,把手里的工作和新连长交接一下再回营房。

沈俊成突然感到自己一无所有,浑身上下空落落。更让他难过的是,那些昔日的部下,好像成了陌生人。通信员不在给他打水送饭,整理内务也没人帮忙,要自己动手。兵们见了他不在害怕,尽管也不敢和他说话,明显感到是不愿意理他。

连长的衣服也要自己洗。中午,刘宏伟看到连长把自己盆里的衣服端出来,到门外水龙头下。韩振山正好回来,看了沈俊成一眼,没说话,把头扭上一边,径直回到了宿舍。

索继海走过来,看了一眼,干笑一下:“老沈,洗衣服啊?”

沈俊成苦笑一下,“啊”的一声。以前索继海见了,一口一个连长的叫,让人感到叫出了长辈儿的味道。他今天一声老沈,沈俊成心里三伏天吃冰棍一样,凉透了。索继海回了宿舍,头没回一下。

在过去,连长的脏衣服根本放不住,早被韩振山们抢走洗了,今天没有人过来。刘宏伟看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儿。走过去,从沈俊成手里抢过衣服:“连长,你回去休息吧,我帮你洗。”

沈俊成客气道:“小刘,不要这样。我现在不是你的连长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刘宏伟道:“你当我一天连长,一辈子就是我的连长。以前我没机会为您服务,现在我来。”

沈俊成停住了手:“小刘,你不要死心眼儿。这个时候你应该多到连部,和新连长新指导员汇报思想,交流沟通感情,不应该搭理我这个过期的废连长。”

“连长,做人不能这样,只想着占便宜。还是要从一辈子做朋友兄弟的角度为人处事,这是我的处世原则。人不能过河拆桥,吃饱喝足杀厨子。”

沈俊成苦笑一下:“唉,人走茶凉,我早认识你这个人,多好。”

第二天,沈俊成回了营房。进了团新成立的军民共建小组,干些零零碎碎的活儿。原来粗壮的山东汉子,没几天瘦了下来,剪纸一般,走路飘荡,随风摆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