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榻于给外臣专用的驿馆中。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沐浴之后,换好了朝服,入宫行朝拜之礼。

迎奉、登基大礼,之前已经行过了。所以今天我们入宫行的是臣子的跪拜礼。礼节虽然多,但是时间并不久。等桓玄受了礼,赏赐完毕后,外臣们就在礼官的安排下,乘轿出宫休息了。

桓修在建康有自己的王府。他邀我住进他的府里,但是我婉言谢绝了。我按礼部的安排住进了头一天住过的驿馆。

这个驿馆是给外臣专用的,与寻常的驿馆不同,是按照府邸的规格兴建的。其豪华程度并不亚于给外国首脑与使节住的国宾馆。驿馆中每一位客人都享有一个院落。院落虽小,但陈设齐全,还配有专管接待的差役,将我们这些晋京的官员们照顾得特别周到。

我刚到驿馆里换好便服,就陆续有官员到访。大大小小的官员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甚至还来了一些不论是职位还是官阶比我高很多的。令我异常惊讶,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所幸,随着职位的提升,我对于京城的礼仪还算是较为熟悉,再加上有差役们的提示,对这些到访的官员们也并没有失礼。

午膳开得较晚。用过餐后,正在驿馆里小憩,宫中来人到驿馆传旨,令我沐浴更衣后到楚王府赴宴。

桓玄登基为皇帝之后,依然保留着他以前住过的楚王府,并将之作为行宫,府名也并没有作任何改动。桓玄今天就在楚王府以家人礼招待族人桓修、桓谦等桓氏亲族,以及殷仲文、卞范之等几位朝中的近臣。我也在受邀之列。

进入楚王府之前,我始终以为自己之所以受邀,大概是作为桓修的副将、甚而是随从。听礼官提及的受邀的其他人不是皇亲、就是大臣。我这个州刺史、北府军官,与那些大臣比,只不过比小吏、走卒强点儿罢了。

坐在赴楚王府的轿中,我心中一直在想:这楚王府究竟是何模样?在京口时就曾听说桓玄的楚王府建筑奢华,建制与皇宫不相上下。皇宫我倒是在平定孙恩之后受赏时去过一次。那次在皇宫中时我就曾感慨:天子果非常人!难怪古往今来,无数人觊觎皇位,不惜欺友灭亲。难怪远祖刘邦初登大位时感叹:“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抵达楚王府之后,我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来:这楚王府,岂止是与皇宫不相上下,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府前两个大石狮,以纯白巨石雕刻,高八尺有余。府门宽约六丈、门洞深约一丈。照壁长约十丈、高约一丈五。照壁上绘白虎九只,形态纷呈。九虎周围盘旋着朱雀十六只,呈八卦方位。远处山林深涧,烟云缭绕。巨大的狂草字幅占了照壁四分之一的面积。

我虽然不太懂笔墨丹青,但是初次见到这个照壁,也感到震撼。接待我的差役说上面的狂草是出自王氏手笔。王羲之、王献之、王凝之等人的字幅我经常在各处见到,这上面的字倒的确是很像是他们的手法。字的好坏我说不上来,但是站在这些字的面前,我却有一种异样难以言状的感觉。

随着差役绕过照壁,就看到一湾蓝色的湖泊。湖上三座石桥通往一座湖心岛。岛上东西各一座八面玲珑亭。那里便是客人们进府前休憩之处。

亭外有几个仆人持着长扇或手炉。这样的季节,长扇自然是用不着的,可这些仆人却依然肃穆地捧着这些待用之物。只等亭中客人吩咐,这些仆人就进入亭内打扇或奉上手炉。亭中放着一个形状奇特的长桌,桌上有无数茶点。虽然亭中的客人只有几位,但是侍立于桌边负责招待容颜娇好的丫环倒有十几位。

窗边是一溜木椅,供客人们休息。坐于亭中,可饱览湖中风景。

湖的一侧有一座假山,用太湖石砌成。山上装点的各色珊瑚,大的近三尺高。几只白鹤于假山中或静立、或长唳。此为鹤池。

湖的另一侧的湖中有一块碑,碑上有些字远远的看不清。池底铺以古代铜钱、铁钱,垒成龟背模样。有数只千年海龟畅游于微波之间。或潜伏于湖底,或探头仰望。此为龟池。

这个湖的对岸,就是王府的大殿与厢房。此外东、西面墙内古木参天,想是各有一个花园。

桓玄就是在大殿中接见官员。大殿分前后三进:议事堂、公事殿、后殿。寻常人等一般都在议事堂接见;涉及重要事务或接见重臣,则通常在会事殿接见;唯有亲信,才能有机会进入最后面的后殿。

受邀的客人们陆续陆续地聚齐了,约有十来人。我们一同被请进了后殿。

从议事堂经过了公事殿才到达后殿。后殿远没有前面的两个殿那样气势恢宏,但却是装饰最为奢华的一间。殿中雕梁画栋,均用金丝银线勾勒而成,煜煜发光。即便是并没有用太多蜡烛,这里也会极为亮堂。

我们在殿中肃立了良久,桓玄才由一帮侍者和宫人簇拥而来。在礼官的指令下,我们一起向他行跪拜大礼。

桓玄令大家平身、给予几位前朝老臣赐坐之优待后,又说了句令众人大惊的话:“赐京口德舆将军座。”

桓玄对我的态度极为热情,这是我意料之中的。自桓玄称帝之后,桓谦、桓修渐渐地显出一些倨傲的神情来,唯独对我一直都客气有加,甚而有时候还有些上司巴结下属的意味。当时我就猜这一定是桓玄对他们有刻意地交待。

立在堂中的桓谦、桓修等人虽官职比我高,但桓玄对我的态度自然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所以并不觉得诧异。但其他几位大臣们和我一样,对桓玄这样的安排都是十分地惊讶。

因为我从官职而言,无非只是个三品、俸禄为二千石的州刺史;从军职而言,只是一个位列诸多名号将军之下的杂号将军。刘裕何德何能越过桓谦、卞范之等王爷、公侯、重臣?就礼法而言,在皇帝面前有座者,除了诸侯王之外,顶多赐予丞相、三公等人。

我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桓玄见侍者把座椅摆好,我却拱着手站着迟迟没有入座,笑着说:“此为我府中家宴。我等就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你看,宫中之仪仗我一概不用,为的便是亲近一番各位近臣。德舆乃是远客,光临我府中,自当奉座。不必在意。”

听了桓玄这么说,我只好侧着身子坐在座椅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