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三年(公元四〇四年)。二月己丑朔,乙卯。

薄雾锁住了原野上的一切,令万物难以挣脱。早起的鸟被莫明的声音惊醒,用诧异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边的状况,向着看不清未来的雾中飞去。偶有的行人,也仿佛被雾扯住了衣裳,几番挣扎才能从雾里挤出身来。

行人看着我们这一行人穿着游猎的装束聚在城外,并没有觉得诧异。京口本就是军事重镇,这么些军人集在城外的事也司空见惯。

待那些行人过去,我们脱去了罩在外面的猎装,露出里面的军服。猎装,只是掩护;军服,才是正装。因为,此番我等要猎的不是兽,而是人。

聚集在我周围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丹徒郡、北府军的精英。除了何无忌、魏咏之、檀凭之外,还有魏咏之的弟弟魏欣之、魏顺之、檀凭之的侄子檀韶、檀祗、檀隆、檀道济、檀范之、刘毅的堂弟刘籓、孟怀玉、向弥、管义之、周安穆、刘蔚、刘珪之、我的内弟臧熹、臧宝符、臧穆生、童茂宗、周道民、田演、范清,还有我的二弟刘道怜等。

除了这些义士之外,还有以长刀营兵为主的士兵近百人。

刘毅、孟昶、刘道规等不在此列,因为他们此时正在江北的广陵。在今天同时起义的,除建康以东的京口、广陵外,还有建康以西的江州、益州。

等我们到达京口城下时,城上正在换防——快到开城门的时间了。

雾气渐渐地散去了,虽然看不清城上的人的面孔,但是看身姿、动作也知道那个监督换防的军官是我们都认识的。他也看到了我们一行人候在城外等候开城门,便从城垛处探出身来,亲热地向我们打招呼。

我们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搭着话,内心却充满了紧张与焦灼。

我回头望了一眼魏咏之,他向我点点头,示意我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的目光左右扫了一圈众人,带着无意的神情,瞟了瞟不远处的那片树林。那片林远离大道,无论是从城上,还是从大道上都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我们正是选择了那个地方,将何无忌等人藏在里面。

天色越来越亮,城上有条不紊的换防在我们看来犹如历经秋冬一般难捱。

听到城上几声梆子响过,城门的门洞里传出整齐的脚步声。过了不久,城门缓缓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我们一行人迅速带马聚到护城河边,等着吊桥落地。大清早从城外赶着进城的百姓们见到一群全幅武装的士兵聚在护城河边,他们只惴惴地在远处站着,不敢近前。偶有几个大胆的试图上前打招呼,也被我们驱走了。

吊桥一着地,我和檀凭率着一队人抢先冲进城去。魏咏之率着另一队人把守住吊桥。这时几匹马从树林中飞奔过来,当先的那个身穿大晋国传诏服的就是何无忌。他们到达吊桥后,魏咏之所率的人列成两队,拥着何无忌向城内走去。

城门两侧的守门的士兵见我们的行为很是奇怪,但因为领头的是我,他们也并没有做任何举动。被我们驱散开后,他们只是手里拎着兵器,注视着城外发生的场景,一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这时负责守城的军官下来,走到我的马头前,带着探究的眼神望着我们。还没等他说话,檀凭之身边的几个士兵就围上去,解了他的剑。

“这……这是何意?”那军官有些慌乱。

檀凭之催马踱到他身边,弯下腰来看着他说:“休得出声!”

那些守门的士兵见他们的首领被制住,更是不敢出乱动。

这时,何无忌一行人已越过了吊桥,其中一人催马出列,高声向众人宣示:“大晋国皇帝陛密诏!全城军民跪下听诏!”

守城的士兵不知所措,毕竟对于他们而言,他们的身份已经是桓玄新建的楚国的臣民,但是他们从情感上而言又是大晋国的臣民。对于目前的情况,他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是互相望着,希望有人能带个头。

我向檀韶等人使个眼色,他率领没有骑马的众人像之前商议的那样向何无忌拜倒听诏。有檀韶等人领头,守城士兵中有一些也跟着跪了下去,其他的士兵和等待出城的百姓们见状,也纷纷拜倒在地。

何无忌趋前一步,向众人宣读了手里捧着的那份我们伪造的诏书。

我留檀韶等人守住城门,制住在场的众人,然后让所有人下马,列队向抚军大将军府进发。沿途陆续有义士加入我们的队列。等我们一行人到达大将军府时,已经聚集到了三百多人。

叩开大将军府门之后,我和数十人强行挤了进去。桓府的家仆们想再次关门,哪里还来得及?冲锋在前的义士砍倒了家仆和值守的家丁。余下的人并没有抵抗就落荒而逃了。

熟悉抚军大将军府的人并不在少数,所以我并没有费多少功夫,就和想去报信的几个家仆一起闯进了桓修的内宅。我们踢开桓修卧室的门,一拥而入。

桓修从榻上惊起。见状心知不妙。看到为首的是我后,他强作笑颜道:“德舆这是何为?”

我说:“桓将军,贵从弟桓玄不顾天命,篡我大晋江山,天理不容。你身为亲信,不思为国平乱,大义灭亲,反而助纣为虐,欺压官民。我等不得不为民除害。”

“德舆……德舆将军。我桓修不论做了哪些对不住别人之事,可是并未对不住你啊。还有你,无忌、怀玉,哦,还有凭之将军。我一向非常看重诸位,向朝廷表功也从未少过哪位。没有我,向弥向将军恐怕还只是一个下级军士。是我将你们一个个提拔为北府大将的啊……”

我不等他说完,打断他说:“桓将军。对不住了。我们此番不是为私情,而是为了大义。要怨,就怨你那当奷臣的兄弟吧。”我一把把桓修的衣服起来扔给他,然后大喝一声:“道恩何在?”

蒯恩把长刀往左手一交,右手从鞘中拔出剑来。

桓修身边缩着的一个小妾到这时再也忍不住,吓得哭出声来,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极其刺耳。

桓修自知不免,只好哆哆嗦嗦地把我扔给他的衣服一件件地穿上,穿上鞋走到卧室当中,愣愣地望着我。嘴巴嗫嚅了半天,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我不忍看他,冲蒯恩挥挥手。蒯恩把他推到院中,一剑斩下了他的头。

我令蒯恩拎着桓修的头,对着赶来的桓府家仆和家丁宣示:“此事仅关桓修一人,罪魁已亡,与他人无关。”

贼首桓修已亡,但军中桓氏故人旧将还有很多。不知道檀氏族人在那边的情形如何。

我们刚入营门没多远,刘籓与檀祗兄弟就从营中迎上来。他们告诉我,他们到达军营时,许多人已经知道了城门之变,尽管桓氏亲兵曾在营中号召士兵反击“叛乱”,最初还群情激奋,可是当士兵们得知“叛乱”的都是哪些人之后,桓氏亲兵们便被孤立起来。如今知道连桓修也身首异处,那些桓氏亲兵们纷纷夺了军营的马匹逃走了。

刘籓与檀氏兄弟派人分头向各营解释了变故的原因与现状,以安定军心。同时收缴了各营将领手中的兵符。

我们面前的士兵们虽然神色惶惶,但却是秩序不乱。军官们三三两两站在营房之间的空地上注视着我们,而士兵们则留守在营房中窥视外面的情况。看来刘籓与檀氏兄弟治军倒是能手。短时间内,京口军营就颇有些周亚夫细柳营之风范了。

我以北府主将参军、将军的身份召集了大大小小所有的军官到议事厅,把起义的事情向他们做了详述。

尽管这些军官对于我们的起义并没有反抗,但是也并非全部都能接受。他们对待起义倾向极其不统一,这一点也是我们意料之中的。

这几个月和何无忌、刘毅、檀凭之等人暗中合谋时,在数万人的军中之所以只聚集了数百人,便是因为各人的立场并不统一。虽然支持起义的人并不少,但是真正能身体力行的却不多,而这些身体力行的人中想观望之后再决定是否拿自己身体去力行的人也不少。

议事厅中的人各种态度均有,然而对于我们而言,只能简单地将所有人划分为两个阵营:坚定地拥护起义者,与不坚定者。

起义之事不同于他事,凡是态度不明朗者,即便把他拉入阵营中也未必能尽全力,在某些情况下甚而会对事态造成负面影响。我在建康时,王元德、王仲德兄弟对我告诫再三。王氏兄弟在北方曾有过起义的经验,所以我对他们的建议非常重视。在京口我们并没有着意扩大义士与义军。既不怂恿,也不勉强。

我跟义士们商量之后,决定把那些并不热衷于起义的人遣散掉。一则将这些心思不定的军人留在军营中无利于起义;二则他们离开走后可以腾出地方来招募愿意起义的新兵;三则也免得有奸细或刺客的引起突变。

等军官们安静之后,我对他们说:“各位不愿随同我等起义,我能够理解。事临巨变,并非人人均有相同之志。既然如此,不愿参与起义之人可先行离开军营,回家中暂歇些时。待我等攻下建康、迎回皇帝,各位还有机会再回军中来效力。

倘若愿意留下来参与起义,则须遵守军令,不得造次。离开军营者,我们将从府库中拨取些银两作为盘缠;愿意留下来起义者,双倍发饷。一旦起义成功,将会为各位邀功请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