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傍晚,高纯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驾驶汽车送周欣回家了。

周欣对高纯能与他们同行显然感到高兴,在回家的路上还对这种天意般的安排感慨难平。她说我真没想到我这一撞车还撞出一个伴儿来,千万别让老陆知道咱俩早就认识,他这人狐狸似的,知道又该疑心了。

高纯未及回应,周欣倒是疑心了他脸上的几处青肿:“哎,你这脸是怎么弄的,是跟谁打架了还是又撞车了?”

高纯的情绪似乎还沦陷在关于金葵已经结婚的消息中,对周欣的兴奋只是勉强应付:“老陆能疑心什么?”

“疑心什么,你那天在我家不都看见了吗,他不想让我和任何男人有亲密的接触。”

高纯被动地接话:“你不是他助理吗?又不是他老婆。”

周欣没有正面回答,淡淡一笑,讳莫如深:“老婆?我要真是他老婆,他可能倒无所谓了。”

高纯有一搭无一搭地:“那他为什么不离婚呢。”

说起老板的私人生活,周欣一下变得字斟句酌:“他老婆从来不在公司露面,可公司里的人谁都知道,宁可惹陆子强发火,也不能惹上他的老婆。”

高纯显然想起了当初的泼尿事件,恍然自悟:“啊,他老婆是挺狠的。”

周欣则似乎一时忘了那桩糗事:“你见过他老婆?”

高纯摇头:“啊,没有。”

周欣说:“我也没见过他老婆。能把陆子强这种黑白两道的精明男人镇住,应该不太好惹。”

高纯把周欣送到公寓门口,分手告别时周欣提醒高纯回家早睡,明天早起,千万别误了出发的时间。高纯一一应诺,周欣下车上楼。高纯不再像往常那样留下蹲守,而是开走了自己的汽车。

清晨,拉煤的火车在一个人烟荒僻的小站短暂停留,列车上的工人终于发现了金葵并将她赶下车来。工人大惊小怪地吼道:“你真不要命啦,这一路穷山恶水的,你说你要是在哪个没人烟的地方掉下来,摔死都没人知道,你爹妈连尸首都没处收去!”

金葵衣服单薄,瑟缩双肩,低头走出了小站。

小站的外面,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空气显得有点稀薄。

太阳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从东面吹过来的风因此形成了强劲的暖流。当暖流将稀薄的雾气驱散的时刻,远征长城的六辆汽车在北京东郊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外集合,按照既定的行程计划,长征之旅将于此处始发。

六辆汽车中有两辆越野轿车和两辆拉帐篷及给养的小型货车,接下来是高纯的车子。最后赶来的一辆,就是阿兵开来的那辆旅行车。阿兵的旅行车新换了一只车前灯,撞凹的车头也凸回了原貌,车身的划痕上喷了油漆,若不仔细观察,事故的痕迹已经遮掩殆尽。

周欣和高纯同车赶到起点,下车后与大家彼此寒暄。画家们大都正值精壮,年纪最大的名叫老酸。老酸也不过四十出头,因相对年长被推为首领。他大声叫着画家们的名字,清点着人数,嘱咐头车不要开得太快,强调后车必须跟紧,何时停车方便休息吃饭,一律听他号令,不得各行其是。周欣把高纯介绍给还没见过面的同伴,同伴们七嘴八舌不忘调侃:“哟,还是漂亮女孩有办法,一找就能找这么帅的司机来,你这路上是让谷子照顾你呀还是让司机照顾你呀……”周欣是这一队人马中唯一的女性,自然成为大众娱乐的中心。

在彼此介绍相识之际,高纯的目光却投向了阿兵的轿车,他脑海中闪回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在方圆家门外肇事的同款车型。那个晚上的记忆和当时的夜色一样昏晦,他被打倒的刹那并未看清袭击者的眉目,但旅行车仓惶逃走的尾灯,却清晰印在脑海之中。

“这是大庆,这是小侯,这是谷子……”周欣还在继续向高纯介绍她的同伴:“啊,谷子你见过,这个是谷子的朋友,哎你叫什么来着,阿兵?阿兵和你一样,也是临时过来帮忙的。”高纯冲每个人点头,让他意外的是一向咄咄为敌的谷子,和他目光相对时竟有几分躲闪,而那位被叫做阿兵的冷峻的壮汉,却做了个咧嘴微笑的表情。

最后一个介绍给高纯的是队长老酸,老酸是这次远征的最主要的倡议者和组织者,所以周欣特别补充:“老酸是画家兼摄影家,兼长城研究的专家。”老酸说:“专家不敢当,只能算个爱好者吧。不过长城在全世界,都应该是门学问!”

老酸招呼着大家上车,嘱咐着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鸡毛蒜皮,大家应声散去。高纯再次回首,看着阿兵和谷子向旅行车走去,一路咬着耳朵。谷子回头看了一眼,正与高纯目光相碰,他马上回避开来,低头上了阿兵的车子。

高纯车上一共坐了四人,除高纯和同在前座的周欣外,后座上又坐了老酸和小侯。因为老酸在座,这辆车子无形中成了车队的先导车和指挥车,阿兵的旅行车就跟在他们后面……老酸一声令下:“走啦!”高纯加油使舵,六辆车鱼贯启程。

远征正式开始,车队沿高速公路向前开去。大家有说有笑,兴奋至极。只有高纯表情沉闷,他用反光镜不时观察身后,身后的旅行车看上去簇新无损,模样似乎有几分阴沉,又有几分故意张扬的凶狠。

正午时分,远征队已经远远地把北京抛在身后,沿着辽阔的平原上一条细线般的公路意气风发一往无前。打头的车里,老酸最为兴奋,他就像一个资深的向导,对长城的脉络谙熟于心:“咱们中国的万里长城,是世界上最宏伟最壮观的人造奇观,从古至今,没有任何史迹,能和她相提并论!”老酸说:“人人都喊不到长城非好汉,以为跑到八达岭慕田峪照两张照片,就算到了长城,了解了长城。其实,长城到底在哪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很少有人知道。”

小侯不解:“八达岭慕田峪难道不是长城吗?”

老酸不屑:“八达岭慕田峪是我们后人修好了让大家参观旅游的长城,已经不是真正的古长城了。好多老外都以为万里长城就还剩下他们看到的这一小段了,其实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玉门关,横穿了中国北方大地。怎一个八达岭慕田峪可以代言!”

周欣好奇:“那真正的古长城还有吗,到底在哪儿?”

老酸慨然:“真正的古长城当然还有,只不过,历经千百年风雨战乱,她们已经悄悄地藏起来了。你要有心,就得耐心地去找。咱们要找的长城可不是旅游的景点,而是历史,是物化的历史。我早说过,咱们这次画展绝不能搞成风光画展,一定要有历史感,有宇宙感,要让全世界都感慨,人类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壮举,有过什么样的灾难,人类曾经有多么伟大,有多么无知。”

老酸的高谈阔论,令年轻的画家目光兴奋,只有开车的高纯,依然不时疑心地从反光镜里,审视着身后的那辆车子。那车子的风挡玻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动着一片鬼魅的光斑……

分不清几时几分,金葵精疲力竭,才碰到了一处孤村小店。这村子看上去很小很穷,村口的这家小店只卖些日用杂货。店老板是一对老年夫妇,一个在阳光里收拾柜台,一个在阴影中编织草筐。

金葵踉跄上前,哑声哀求:“大爷大妈,给口水给口饭吧。”

老头坐在屋里,头也不抬,默不作声。老太太疑惑地打量金葵,这时的金葵,衣履肮脏,面容枯槁,口唇焦破,满头黑灰……

在这家孤村小店的一张木板**,金葵终于放松地睡过去了,她睡得很死。这也许是她被拐之后和逃亡以来,最安全也最塌实的一觉,无梦无魇。

天黑以后,远征车队在途中的一个小旅店里停车过夜。画家们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天南地北地聊着,消解着一天的征途劳顿。吃饭时谷子傍着周欣就坐,神情依然有些沉闷。周欣为他倒了啤酒,言语亲和,尽力启发着谷子的欢颜。

“你怎么了,这次你不是最想出来吗,怎么一出来你反倒蔫了?”

谷子端了酒杯,说:“啊?没有啊。”然后喝酒,喝罢揽住周欣,用力地搂了一下,假装兴奋,其实依旧寡言。

高纯和画家们不熟,因此话题不多。他一个人走出房间,来到旅店的院内。六辆汽车在院内一字排开,周围不见一个人影。高纯傻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那辆旅行车前。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转到车头,蹲下细看。天太黑了,一切都藏在暗中,无法看清,他用手摸摸车前的大灯,不料那只大灯像被惊了一样,砰地一下亮了起来。

高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车前大灯晃得他睁不开双眼,他的视线向上躲避,正好看到车内驾驶座上,阿兵阴冷的面容隐在光晕的背后……

金葵寄宿的那家乡村小店里也亮起了灯光,光线却是昏暗异常。老头还在编织草筐,手上的活计似乎晨昏不停。老太太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给金葵换上。衣服偏短,偏肥,但还是感动得金葵热泪盈眶。

老太太说:“这衣服是我闺女在世的时候最爱穿的,你穿倒正好。站起来我看看……”

金葵没站,反而离坐屈膝一跪:“奶奶,爷爷,你们好心帮帮我吧,你们能借我点钱吗?我一到北京马上给你们寄回来,或者我亲自给你们送回来,我双倍的还你们,行吗?”

老头依然低头干活,一声不吭。老太太先叹了口气,又摇了下头,说道:“唉,我们没儿没女,自己挣一点吃一点,哪来的闲钱。”见金葵哭着又要磕头,老太太拉住她说:“你要实在想走,就在这儿帮老头干点活吧,等把筐卖了,把路费挣出来,你要走就走吧。”

金葵跪地抬头,看看这间聊遮风雨的低矮小屋,知道自己只能暂厄于此,一时是走不掉了。

白天,远征车队继续前行,行程的第二天下午,从路标上看,已经跨过河北进入山西。在山西境内行走不久,画家们看到了黄河。

小侯最先惊呼起来:“看,黄河!”

黄河的出现使整个车队心情振奋。

他们沿着河岸加快马力,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了山西河曲县的平原村,在这个小村的村边,他们看到了此行的第一处长城。这段长城用黄土夯成,时断时续,与周欣印象中的长城截然不同。

被老酸称之为长城的这段土岗从车队的右舷划过,说起山西的长城老酸如数家珍:“山西在历史上一直是汉族政权与蒙古游牧民族发生冲突的地方,所以长城就成了不可缺少的军事设施。山西境内有汉长城,北魏长城,但留存最多的,还是明代长城。”

车队攀上山崖,在崖顶停下。高纯随着画家们下车,眼前的景象令他惊诧──远处陡立的石壁夕阳尽染,石壁上一座孤立的烽火台傲视群山,百米之下的陡岸夹峙,便是滔滔不息的黄河激流。

这是高纯第一次见到黄河,远远俯瞰,浊浪雄浑,逆风入耳,水声连天。画家们纷纷支起画板,老酸的大号相机咔咔忙碌。高纯也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个壮观的景色,然后,拍下了周欣和画家们交流作画的实况。他没有忘记周欣仍然是他监视的目标,将她的行迹录入存盘,是他此行被陆子强指定的任务之一。

天黑下来了,画家的车队驻扎于黄河岸边一处古老的村落。窑洞里亮起了灯光,画家们挤在宽大的土炕上吃起了热腾腾的面条。高纯依然落落孤单,他留意着谷子和阿兵之间的眼神交换,能感觉出他们对他的一举一动既警觉又躲闪,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周欣依然挨着谷子,对谷子体贴有加,但目光也不时飘到对面,关顾着沉默的高纯。

老酸仍然高谈阔论,话题仍然关于长城,按老酸的说法,这一带老百姓都是古代长城守军的后裔。明朝政府为了抵御游牧民族的入侵,弄了一套长城守军世袭服役的卫所制度,让这地方的人世世代代都吃皇粮,子承父业守着长城,几百年的故事,讲起来可苍凉得很哪……

老酸说的长城,就在大家的头顶之上,灯光暖暖的窑洞就穿凿于荒草凛凛的黄土山包,山包上的黑夜里,壁立着明代古长城的敌台垛口,在冷冽的夜风中的确苍凉。

是夜,画家们半梦半醒之间,都听到了窑洞上方大风呼啸,风的嘶鸣与残喘,似乎真的带了些历史的回响……

天亮之后,风缓日出,早饭匆匆,车队上路,从这一天开始,沿途山脉延绵起伏,古长城的遗迹出没不定,经常可见黄河陡岸之上城垛岭立,长城与山梁风化一体,蔚为壮观。

第二站的终点,仍在山西境内,那就是著名的水景长城──老牛湾。与平原村相比,老牛湾的黄河不再奔腾不羁,忽然变得清澈如镜,波澜不显。一座长城的瞭望楼就建在老牛湾的牛头上,听老酸说,这是万里长城唯一的入水之景。

画家们弃车登楼,架起画板。站在瞭望楼的楼顶,眺望高峡平湖,黄河峡谷的壮丽配以延绵不绝的长城,让画家们无不叹为观止。

当老牛湾峡谷留在浓墨重彩的画板之后,画家们进入了相距不远的老牛湾堡。他们从堡内历经数百年的青石古道走过,古道两侧铺屋夹列,庙宇古朴,残楼宛然。

一连数日,画家们始终盘恒于山西的丘陵城堡,孤村古隘之间,每日朝发夕至。比老牛湾堡更加印象深刻的,当属著名的得胜堡了。他们从得胜堡南关的门楼前驾车驶过,城关上方的砖雕古迹仍然历久弥新,大家无不惊讶这座明代长城的重镇竟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此精美感人。

两天之后,在周欣的画板上,终于出现了云岗石窟的巨佛雕像。描摹云岗是她上学时就有的一个愿望,她只是没有料到,此时落笔的重点,已经不是大佛的慈祥。在石窟佛龛上方的山顶,一座烽火台的遗迹赫然入目,抢尽了佛门的风光。在周欣的身后,高纯拍下的也并不是那座著名的大佛,而是在佛前作画的周欣。拍照之后他的目光才从周欣的背影向大佛移去,最后定格在山上那座长城的烽火台上。他目光凝聚,连颈上的琉璃都微微发抖,那烽火台似乎就是他的爱情写照,孤独并且残损,有几分悲怆。

夕阳西沉,高纯的心情无碍夕阳下的云岗石窟如往常一样,异彩怒放。

这天晚上画家们在石窟附近安营扎寨,夜色很快吞灭灯火。同样的夜晚在远方的孤村小店更加深不见底,只有金葵脸上的泪痕隐现光泽。只有在自己独处的深夜,她才可以露出天性的脆弱,让眼泪无所顾忌地尽情流出。她并不知道她困厄的这个偏僻小村位于北京的什么方向,她每天除了笨手笨脚地和老头学着编筐,就是帮着老太太烧火做饭。从衣装容貌上看她和此地的村妇已经别无二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过得辛苦而又忙碌。

村子附近的村子,逢十大集。这里地广人稀,所谓大集,不过是一条小街两边摆出些地摊小铺,逢十这天,金葵随了老头老太,来到集上售卖草筐。老头在摊前少言枯坐,老太热衷与旁人闲聊,反倒是金葵为主吆喝生意,无奈喊哑嗓子依然问者寥寥。

一个老太的熟人过来,加入老太的闲聊。又和老头打着招呼,老头问一答一,表情木然。那人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农民模样,对老头见怪不怪,眼睛却盯上了守摊的金葵,直问老太金葵是何方亲友。老太答得模棱两可:外地的。中年人问道:过来帮忙卖东西?老太答曰:帮什么忙呀,是来做工的。那人诧异说:这女娃样子好嘛,来给你编草筐呀?老太说:对呀,草筐编得好着哩,要不要买个回去用?那人转而问金葵:姑娘你哪里人呀?金葵说:云朗。那人惊讶:云朗,云朗在哪里,很远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金葵不想多说,草草回答:哦,打工挣钱呗。那人上下打量,点头:哦,在这里挣到钱,不容易。金葵就没再接话了,转脸又去招呼过往的农民:要不要筐?新编的!

这一天集赶下来,多少还是有些收入,到了晚上,老太就在油灯下细数进账。进的都是散碎票子,票面肮脏。金葵盯着桌上那些银钱,看得目不转睛,眼睁睁的看着老太把钱装进一只小铁盒中,锁进木柜,将柜子的钥匙贴身装好,然后端着油灯走出里屋。

里屋黑了下来,灯光亮在外屋。金葵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桌边坐着没动,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

逢十这天,远征车队终于走出了山西,进入陕西,在陕西定边县的安边镇,他们看到了长城的另一番景象。陕北的长城不见砖石,皆为土墙,年久无修,大都塌成坡状。废堡断垣被黄沙包围,那种沧桑之美摄人魂魄,感观非常。

画家们拍照,摄像,作画,各选角度,各取所需。阿兵陪着谷子扛着画架向一个沙丘走远,使高纯得以再次走近阿兵的车子,俯身仔细观察那颇为可疑的车头。

显然,车头疑点重重,左车灯与右车灯新旧两异,前杠上方的车皮也有失圆整。车身的一侧,不同寻常地被油漆包新,高纯蹲下身来,以手摸试,似乎能感觉出车身在油漆覆盖下的凹凸划痕。

这时,已经走上坡地的阿兵无意回头,他看见了高纯在那旅行车前左右盘桓,他马上与谷子说了句什么便返身下坡,大步走回停车的空地。他回到空地时高纯已经离开,阿兵望着高纯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车子,目光说不清是恐慌还是凶狠。

这段细节当然无人关注,车队随着每天日出日落继续昼行夜伏。在安边镇之后他们穿过靖边县的统万城遗址,看到夕阳在长城的残垣断壁中忽隐忽现,在废堡荒窟中明灭起伏。周欣歪在车座上疲惫地睡去,老酸和小侯也沉默不语。高纯的目光仍然不时留意着反光镜,反光镜中的旅行车里,隐约可见谷子阿兵各怀心事,目光阴郁地盯着前车的后尘。

傍晚时分,画家们在统万城遗址附近的村子里扎营休息。晚饭后高纯认真洗刷了车身上的厚厚尘土。周欣也端着一只借来的脸盆,到水井这边汲水洗衣。天就要黑了,她无意抬头,瞥见谷子和阿兵在房东的屋顶上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声音,但从动作上可以看出,二人似乎发生了争执。

周欣有些替谷子担心,但她没有询问究竟。

次日清晨,画家们起得比往常要早,他们在晨雾未散之时赶到了榆林县境内的长城镇北台。镇北台在水蒙蒙的空气中肃然拱立,雾中的长城在画板上更显气息凝重,而老酸纵横南北的感叹,又让大家对这里平添了几分尊敬。

“这就是镇北台,是整个万里长城中最大的一座敌台。你们看,它分了四层,形如巨塔,至少有三四十米高吧。”

太阳火辣辣地升起来了,晨雾退避三舍。高纯随大家一起攀上台顶,极目远抒。北面黄沙漫漫,南面绿树成荫,老酸说道:“镇北台之所以著名,就是站在这里,可以望穿长城内外。你们看,北面都是沙海,一片黄,再看南面,都是绿的,不一样吧。那就是三北防护林,景色截然不同啊。”

大家纷纷拍照摄像,匆匆画着素描草稿。高纯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左顾右盼,南边果然绿荫如海,北边则是沙漠连天,长城的残迹出没其间,荒芜毕现……

高纯拍下两张照片,他的镜头继续移动,阿兵和谷子进入了取景画面。从镜头中可以看到,阿兵和谷子没有随众登台,他们单独留在镇北台下,留在那辆旅行车边。谷子激动地对阿兵说着什么,阿兵一通摇头摆手。高纯用长焦将二人拉近,把他们和那辆可疑的车子,一同锁定在画面中间。

两天之后,画家的车队继续在陕西横穿,沿途可见古长城横亘于地平线的坡脊之上,城墙墩台起伏连绵,西风残照,肃杀生烟。

老酸昨夜睡得好觉,此时神情灿然,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长城典故,连高纯都渐渐听出了兴趣,他的心情尽管依然低落,但老酸口中的长城,还是令他入耳惊心。

“这一片是黄土地带,土质粘性强,所以长城的墙体保存得还算完好。唉,秦朝就有民谣唱:‘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柱。’历朝历代修长城,那真是死伤无其数啊。就光说明代修的长城,工程量就有五千万立方的砖石,一点五亿立方的土。如果用这些材料铺成十米宽的大道,可以绕地球两圈还多。按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工程的残酷性可想而知了。所以说,长城修了两千七百多年,几乎是大多数朝代上至皇室政府,下至黎民百姓,无不牵涉其中的大事。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国家兴亡,光从长城的修建史来看,就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咱们今天画长城,要是能把这种历史感,把咱们人类的回顾与反省,都表达出来,那就有意思多了……”

老酸话语未落,小侯忽然打断:“哎,你看怎么回事,他们没跟上来,他们怎么停车了?”

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到,后面旅行车果真停下来了,堵住了道路,整个车队都跟着停了下来。高纯也把车停住,老酸下车跑去查看究竟,高纯也下车跟在周欣后面,一起向旅行车走来。远处土色的长城墙垛楼峰高低错落,仿佛都在争睹这群远道而来的造访者,不知他们泊于荒野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旅行车的前盖被阿兵打开来了,几个画家围住探头探脑,周欣向谷子问道:怎么了,车坏啦?谷子说了句:不知道,好像发动机声音有点不好。一直躬着身子检查机器的阿兵抬头擦汗,与高纯的目光瞬间相碰,高纯的视线刚刚从机罩盖前延伸进去,阿兵马上直起身子,将机罩盖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问:“怎么啦,没事吧?”

阿兵警惕地瞟一眼人后的高纯,跳下车头,对谷子低声说了句:“没事了,上车吧。”

大家散去,各回各车。高纯和阿兵彼此相视,对峙良久,然后才各自走开。一边的谷子当然看得懂彼此的猜疑,只有周欣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她转头试图询问谷子,谷子转身低首,已经上了车子。

周欣跟在高纯身后,走回他们自己的汽车。周欣问:“哎,你跟阿兵和谷子是不是吵架了?因为什么呀,是因为我吗?”

高纯一言不发,上了车子,周欣未再追问,也上了车子。车队重新出发,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出,阿兵有意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抬头向前看去,车队的前方就是陕甘边界。从老酸嘴里高纯知道,接下来的道路将更加荒凉。

果然,当车队进入甘肃后,高纯就感觉离时代越来越远了。第三天的午后他们抵达了举世闻名的嘉峪关,万里长城在嘉峪关向南约七公里的讨赖河边,戛然终止。

在长城的尽头,无人不被黄土筑就的长城和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深深感动。高纯拍下了画家们作画的背影,镜头的焦点当然还是周欣。而画家们则用画笔和镜头,向大自然,向历史,向中国古老而壮丽的文明,默默致敬。

中国古老的文明也许还包括那些封闭的农村,那种接近于男耕女织的生活习惯。金葵在那个孤村小店的生活周而复始,每日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老太太守在柜上看着那点杂货,她和老头坐在屋里编织草筐。她编筐的技术已经渐渐娴熟,神态也比初来时安定了许多。

在高纯见到嘉峪关的这个午后,金葵的乡民生活也平地起了一点风波,前几日在集上见过的那个中年人忽然造访,在柜台前和老太嘀嘀咕咕。金葵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从动作神色上,像是在说她的事情。她立刻警觉起来,重新变得心神不宁。

到了晚上,似有预感的事情终于来了。

晚饭以后,点灯熬油的时间,老太太对收拾饭桌的金葵说道:“姑娘,你坐下来,奶奶跟你说件事情。”

金葵坐了下来,老太说:“上次我问你,你说你今年二十了吧?”

金葵点头:“啊。”

老太说:“我看你这命也够苦的,你没家了,一个人多难呀。你刚来那天又脏又瘦,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刚从大牢里跑出来的呢,这些天气色倒是缓回来了。我不是不让你走,可你再东跑西跑的总不是办法呀。你都二十了,也该有个家啦。”

金葵大致猜到是哪类事了,紧张地听着。

老太太接下来开宗明义:“前边的小井村里,有个人家挺不错的。那家人前两天在集上看见你了,也挺可怜你的。今天那家的叔叔来了,替他侄子来提亲。他侄子我见过,人挺老实的,他哥哥嫂嫂都在县城的工厂里上班,都是见过世面的,你看你……”

金葵明白了,她打断老太太的话,马上表态:“奶奶,我在老家交了对象,我对象现在在北京呢。”

老太太意外地怔了一怔,没想到的:“噢,你有对象呀,那……那你对象是干什么的呀?我跟你说的这人条件可好,他家刚给他盖了三间大房,你要是过去马上就能……”

金葵再次打断老太:“不行啊奶奶,我和我对象都是学舞蹈的,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考北京舞蹈学院呢。我们感情挺好的,过几天等我攒够了钱就得回北京找他去。”

老太太又怔了一怔,半天才发出了失望的回声:“噢……”

老头低头编筐,始终没吭一声。

这一天金葵早早地回到自己睡觉的小屋,她坐在**发了半天呆,脑子里总觉得该做点什么,也许因为今天说到了舞蹈,舞蹈这个字眼总能给她激动。她上床做了个劈叉的动作,想试试她的胯还开不开,舞蹈的基本功是不是已经丢了。

她先劈了个竖叉,还好,勉强劈开了。她换了姿势又劈了个横叉,却怎样用力也劈不到底了。她头上冒汗用力下压,始终没把腿筋拽开,她歪在**,喘了口气。屋里没有点灯,月光冷冽如水。

数千里外的嘉峪关同样月色冷清。几顶小帐篷分布于长城尽头的荒漠之中,画家们都已睡去,高纯一个人钻出帐篷,站在空旷的沙地,试着踢腿下腰。他和金葵一样,久不练功,腰身已硬。他走到自己的汽车旁边,把脚跟架到车后盖上,像在练功房那样下腰压腿。这时他才发现,阿兵的旅行车就停在他的汽车一侧。他走过去,下意识的环顾左右,旷野上的风在地面的砂石上刮出金属般的蜂鸣,风声反而使天地之间显得很静很静。高纯刚要再次移动脚步,他的目光忽然咣地一下凝住,他看到西风寒夜的旷野里,几辆汽车的间隙中,竟然阴阴地站着一个人影。高纯仅从轮廓上就能认出,那个阴鸷地盯着他的人影,就是阿兵。

太阳升起来了。

除了高纯之外,大家都起得很早,为了一睹长城之端壮丽的旭日,每个人都穿了厚厚的衣服,站在风中静静读秒。太阳升起来了。嘉峪关被红日烘暖的颜色之美妙,确实无以言传。但老酸一声令下,画家们还是拔营启程,恋恋不舍地向日勒古城的方向转移。

在日勒古城的附近,画家们看到了汉、明两代长城在大漠之上并行延伸的奇观,这难得一见的景象让画家们选择在此停车造饭。此时正值风和日丽,天空蓝得让人醉眼。大多数人跟着老酸到汉明并行的长城残墙下感叹历史去了,阿兵戒备地留在车上没有动窝,高纯也没走,他拉开车子的前罩盖检查着汽车引擎。周欣也有意留了下来,在高纯的身边欲言又止。

远处,老酸的议论隐约可闻:“……从史料上看,历史上这一带森林富饶,绿荫广布。可你们看现在,现在是黄土连天,今天还没刮风,要刮起风来黄沙蔽日啊。这种生态变迁虽然有多种原因,但历代为修建长城挖掘土方,砍伐树木等人类活动,造成沙砾**,水土流失,随着西北风经年累月这么冲刷扫荡,是形成广大的荒漠的重要因素。再加上历代历朝长城守军常年燃薪传信,烧得都是当地的芦苇,胡杨,红柳……现在是咱们人类反遭大自然报复的时候了……”

老酸的感慨断续传来,周欣却听之入耳不闻,她此时已向高纯开口,询问前天的情形。

“那天是怎么回事呀,你到底是跟阿兵较劲,还是跟谷子?”

高纯沉默,埋头调整汽车的油嘴,他看了周欣一眼,说:“没有啊,我跟他们前世无怨……”

周欣接了后半句:“今世有仇?”

高纯想了一下,反问周欣:“你了解阿兵这个人吗?”

周欣摇头:“不了解,他和谷子从小一块长大,是谷子的铁哥们。我了解谷子。”

高纯意寓深长:“谷子的任何事,你都了解?”

周欣怔一下,自信地说:“谷子什么事都不瞒我,包括对我的不满,他都会毫不隐藏地表达给我。”

高纯淡淡地笑一下:“他对你,还能有什么不满吗?”

周欣顿了片刻,回答:“他以为,你在追我。”

高纯也顿了片刻,目光并不去看周欣:“那你告诉他,他多心了,没有这事。”

周欣却盯住高纯:“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悄悄跟着我?谷子说他不止一次地看见你悄悄跟我。”

高纯表情回避,语气含糊:“……没有。”

周欣却相当肯定:“我也发现了,我想恐怕那天就是因为你跟我,我才撞了你的车!”

高纯不再做声。

周欣问:“为什么,为什么跟我?”

高纯的无语,在周欣的感觉上,显然被当做了默认,甚至被当做了爱情的羞涩。她温和了声音,说道:“其实我早有感觉,我知道你对我不错,总是帮我。这年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平白无故地帮你,总是有原因的。说心里话我对你感觉也挺好的,真得挺好的。可是,我和谷子……我们毕竟相处这么久了,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停了一下,周欣又自嘲了一句:“尽管我和他,根本没到必须彼此负责的阶段呢。”

高纯看一眼周欣,闷着声再次表态:“你让谷子放心,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

高纯的态度,显然不能成为他一直跟踪周欣的合理解答。于是他的表态就显得有点遮掩躲避,有点言不由衷。周欣笑一下,明知故问:

“没有哪个意思?”

“没有他想的那个意思。”

周欣讪讪地,转头看着老酸他们离开汉明长城,朝这边走过来了,谷子也跟在其中。她自言自语地回了一句:“噢,那也许……是他多心了。是我们多心了。”

高纯也看一眼渐渐走近的谷子,他对周欣道出了他的祝福:“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你热爱画画,把绘画艺术当作生命,他应该也是吧。你们志同道合。”

周欣目光尖锐,反问高纯:“你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值得你去爱吗?”

高纯闷了半晌,终于开口:“有!”

周欣追问:“谁?”

高纯回答:“舞蹈!”

周欣有些茫然,但又无可辩否。

画家们在这里休整了两天,然后继续前进。前途漫长,日勒古城的下一站,是名贯古今的玉门关。他们在玉门关附近的河巷古城的荒漠上搭起了他们彩色的帐篷,这一天依然响晴薄日,长城的黄土残壁与碧蓝的天空交相对映,将天与地的色彩表现得相当极致。

高纯和画家们一道,在搭好的帐篷里准备午餐。老酸指使小侯再去拿桶矿泉水来,小侯转而又去指使别人──阿兵车上有水。别人问:阿兵呢?小侯说:和谷子到河巷古城那边逛去了。周欣放下手中正在摘的菜,走出帐篷,她说:我找他们去。高纯灵机一动,说了句:我去拿水。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们出了帐篷,然后南辕北辙,周欣朝河巷古城那边走去,高纯来到阿兵的旅行车前。四周空旷无人,太阳明丽耀眼。他用手拉一下车门,车门锁着。他围着车子走了一遭,不时观察四周,四周无人。他屈身蹲下,再次观察了车子的前脸和大灯,还有已被新漆覆盖的左侧车身,的确有损伤的痕迹,被人刻意遮掩。

这时的周欣,已经跑到远离帐篷百米之外的长城残壁,寻找阿兵和谷子的踪迹。此处便是著名的河巷古城,历史的辉煌繁盛早已烟飞灰灭,埋没在浩瀚的黄沙之中,千百年后留下来的,只有天上的风和地上风化的长城。

风声之外,一堵形状狰狞的土墙背后,还有秘密的低语。周欣放轻脚步,悄悄靠近,听出低语者正是她要寻找的谷子和阿兵,谷子和阿兵虽然各自压着声音,但仍能听出他们在彼此争执。阿兵的声音坚决而又果断,果断得近乎残忍:

“等咱们一进河北,就是天时地利的绝好机会。司马台,乌龙口我都去过,最险的还有箭扣岭!我们就在那儿找个机会,绝对万无一失。”

谷子的声音则有些发抖,抖得有些气急败坏:“不行,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从小就头脑简单,碰上这么大的事还这么简单!”

头脑简单的阿兵,回应的也简单干脆:“大事就要简单处理!等处理完了,我就找碴离队先走,把车子找个偏僻农村一卖,然后我就到江西我朋友那儿去。我朋友开公司,一直让我过去给他……”

谷子把阿兵打断:“你走可以,但你别做任何事,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阿兵的声音透出凶狠:“不做,事情就更大!”

谷子开始软弱:“我求你了,我该帮你的都帮你了,你别再拖着我跳河了!”

两个男人的对话让周欣一头雾水,她只能从他们的语气上,感觉出有件事情非常重大。阿兵说:“你别搞错了,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帮你!是你来找我的。你每次有麻烦都来找我,我都帮你!从他妈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把你当成最讲义气的兄弟,现在你玩儿艺术不能玩儿得恩将仇报吧。”

谷子说:“我是你兄弟,所以我才更要劝你,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但这浑水不能再往下趟了。就因为我是你兄弟才要拉住你!”

阿兵说:“你要拉住我,还是要让我一个人去顶?你就这样当兄弟?你真是好兄弟!你知道万一那个人死了我该当何罪吗,万一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得蹲多少年大狱吗?你知道就算多少年后我从大狱里熬出来了,我又还能干什么?还给你们开车,你们要吗?我这一辈子,你觉得还有什么意思吗!”

谷子没了声音。

接下来周欣听到的,是一阵脚步声,她看到阿兵从城墙的豁口走了出来。大步朝帐篷的方向走去。周欣脊背贴着长城的土墙一动不动,生怕阿兵回头看见自己。尽管她不清楚她刚刚听到这段私下的争吵,究竟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残壁内外都静了下来,周欣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近处的豁口进入壁内,恰逢谷子低头走出,两人险些撞在一起。谷子一怔,没料到周欣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神色紧张,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欣没有回答,她看到谷子的眼里,藏了不祥和恐惧。

“你们在谈什么?”她问。

“没谈什么。”谷子神魂不守,故作烦躁地走出城墙,向帐篷的方向迈开大步。

周欣追在他的身后,高声质问:“谷子,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谷子站住了,目光回避,口齿含混,又想以攻为守:“问这话的应该是我!”

周欣厉声回应:“我和高纯什么都没有,我可以发誓,我可以说清!”

谷子欲行又止,他转头回望周欣,脑筋一时没转过来似的,喃喃反问了一句:“高纯?”

在那辆旅行车旁仔细勘查的高纯仿佛听见了周欣的这声叫喊,他倏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兵铁板一样的面孔。

阿兵站在车尾,他看着高纯手中的那只打开了镜头盖的相机,咧开嘴笑了一下,但随即目光狞厉,咄咄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