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皓直到被推让坐到三楼中央最大一桌的正座上,才明白此趟出来并不是护卫郡主去官府,而是来此纯粹享受一桌正宗的蜀菜生日宴。

终年在南苑服侍他的小童,也被虎头悄悄叫上,早已在天外楼上等待。

郡主覃小贝坐副座侍陪。

首先摆上的是十道蜀中名菜:回锅肉、盐煎肉、水煮肉片、辣子鸡、东坡墨鱼、太白鸭、灯影牛肉、肥肠豆花、宜宾芽菜、峨眉赋菜。十菜用料虽不名贵,但难道收集得如此齐全,烹制得如此正宗,人在千里之外,重见少时家乡菜,南山皓心潮起伏,虽然没有什么言语,灰白胡须却微微抖动了几下。

南山皓身材颀长,瘦而不弱,虽然面相古怪,须发灰白,看似六十开外,其实不过五十出头,今天正是他五十二岁的寿辰。多少年来,孤身一人漂泊江湖的南山皓,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了,想不到临老最后招进的关门徒儿,却能有心找得准确记得。

最初覃小贝让果果打听师傅的生日,果果四处问询,费尽心机一无所获,就连长年跟在南山皓身边的小童都不知晓。后来还是覃小贝在南山皓房间,一日无意看到师傅早年的一幅画作,画得是千倾湖面上一叶扁舟,舟上两人,男人负剑迎风而歌,女子端坐抚琴聆听,可谓神仙眷侣快意江湖,画卷的角端标明了日期,并特别注明为而立所作。

覃小贝曾问师傅画中男女.者谁,可是年轻时的师傅和师母?南山皓不予置答,只是将画卷默默收藏,此后再不许提起此事。

少年莫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日.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年轻之时,百合花也有自己的春天。覃小贝将疑问藏在心里,今天终于等到师傅的生辰,特在天外楼设下家乡宴,就是聊表为徒尊师之意。

今天,覃小贝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请师傅传授一两个简单实用的招术,而放弃把她培养成为武林奇才的期望,她既便有练武的天赋,也没有了称霸武林的心愿。

覃小贝站起来,恭恭敬敬为师傅敬满一杯“剑南烧.春”。“剑南烧春”为川中名酒,唐代就已名闻天下,相传大诗人李白为痛饮此酒曾经当去皮袄,留下“解貂赎酒”的佳话。

南山皓坐正接杯,在覃小贝领着小童果果虎头“敬.师兕觥,万寿无疆”的齐声祝愿声中,微闭双目喝下三杯,摆手令徒儿坐下。

南山皓一向青灰的脸色泛出稍许红意,淡淡地.对覃小贝道:“贝儿,念你有心,师傅明日传你两招,你务必要学透学精。至于其它功法招术,你量时量力而为吧,师傅不再勉强你。在武功之外,你应该有更大的出息。”

覃小贝闻言起.身大拜。师傅真是人老成精,自己这几日的磨蹭偷懒、反复盘算的小心思师傅早已看在眼里,识透心中,更难得师傅想得开,看得远,能有一副任天上云卷舒的大度从宽容,覃小贝心头热起,大为感动,恨不得扑过去再敬师傅三百大杯。

“谢谢师傅。敢问师傅要授徒儿哪两样招式?”

“一招‘桃之夭夭’,一招‘闻者足戒’。”

“啊,师傅要改教我《经诗》不成?”

“呵呵,学会一招‘桃之夭夭’,保你从百千人包围之中,如鱼跳海,如鸟飞天,逃跑无碍。”南山皓捋着胡须说。

“啊,太好了,师傅,三十六计走为上!实在太太实用了。另一招‘闻者足戒’呢?”

“‘闻者足戒’为一式偷袭点穴功夫,你若学精,便能于不动声色之间,近身点穴——可惜你功力有限,否则隔空点穴也不是难事——令对方瞬间麻木,僵如木石,需要片刻运功才能化掉。”

“太好了,师傅!谢谢师傅!一招攻其不备,一招逃之夭夭,有攻有防,足以让弟子行走江湖立于不败之地了!”

覃小贝听闻大喜,忙不跌再敬师傅几大杯“剑南烧春”,运箸夹菜,将师傅面前的盘子推得跟小山似的。

“郡主。”果果从身后俯到覃小贝耳旁轻声的提醒道:“是不是该再要玲珑球了。”

哦,是的,光想川菜招待师傅,倒把天外楼的招牌好菜给忘记了,覃小贝看着南山皓晴朗的面庞说:“师父,这天外楼的玲珑球虽不是蜀菜,但也是值得一偿的美味,师父可有兴趣尝一尝?”

南山皓看着徒儿如此贴心懂事,心下自是欢喜,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其实一个老人又能吃下多少呢,接下的只不过是徒弟的孝心。

覃小贝于是清了清嗓子冲小二叫道:“小二,再来八份玲珑球。”

一旁侍候的小二听到覃小贝招呼,忙躬着身子,甩着肩上的白布点头嘻笑地走上前来,遗憾地道:“南京城的人都知道,天外楼自建楼至今,每天只做八八六十四个玲珑球,一个不会多,一个不会少。只是今天太不巧了,一大早上,便有一人来小楼订下了六十四个玲珑球,爷,要不,给您换个睡美人。”

“你瞎说什么呀,哪有一个人能吃得下六十四个玲珑球。”眼见着朝思暮想的玲珑球进了别人的嘴里,果果哪管着这六十四个玲珑球是进了一个人的嘴还是一群人的嘴,反正没自己的份儿,心中一口气怒气直冲小二喷去。

小二见果果满脸怒气,正想陪笑回话,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这些天事出不断,覃小贝听到楼下吵嚷,心中顿时警觉起来,使个眼色让派果果下楼查看。

果果下到一楼,看见有一个衣着邋遢农夫模样的人被看门小二拦住。

“好狗不挡道,为何拦着爷的路。”那人大声嚷嚷着。

小二昂首挺胸如一只会下蛋的公鸡,睬也不睬他,只用手指指店门上竖着的木牌。

木牌上写道:衣衫不整,谢绝入内。

“小二,人家这家鸡毛破店是衣衫吃饭的,还是给人吃饭?”那人毫无愧色,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问。

小二索性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理他。

那人也不再搭话,迈步只管往店里进。腰宽体壮的小二伸出手臂去挡,却不知怎么脚下一虚向前一个趔趄,那人伸手去扶,不扶还好,越扶小二倒得越快,“咣铛”一声栽倒在大厅地上。

没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店中的几个小二同时向门边拥来,大有将邋遢农夫暴揍一顿的样子。

那人却豪不慌张,从怀里抛出一块金灿灿的东西朝小二们抛去,口中道:“金子从不穿衣服,可曾进得店去?”

小二们看到空中飞来的黄淀淀的金子,如群狗扑食一般接住,看了一眼金子,真的!再看一眼那人,很牛逼的!马上转换笑脸,弯腰躬身,齐唰唰地喊道:“爷,里面请。”

那人鼻子一哼,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大爷今天胃口好,早上派人来订了六十四只玲珑球,快给爷端到楼上去!”

此言一出,满楼皆惊,玲珑球价格不菲,有钱人请客也是六个八个地点,哪里想到这个一个衣着邋遢的家伙竟一人定下六十四个玲珑球!不过早上定金旬真的,刚才抛出的金子也是真的!

果果看到这,一吐舌头,马上三步并作两步“蹬蹬”地跑上楼,给覃小贝汇报去了。

一个非官非商的农夫定下六十四个玲珑球,覃小贝听了也甚觉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有多大的胃,能一下吃掉六十四个玲珑球。

脚步声响,楼梯口出现一个年轻的身影,果果指着那人悄声道:“就是他,就是他!”

满心好奇,满心疑惑的覃小贝,看清上楼的那人,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我原本不信,有哪个英雄好汉能一气吃下六十四个玲珑球,却原来是我的范桶哥。”

“饭桶哥?”果果惊讶莫名。

南山皓闻言心中也嘀咕一下,抬头朝那人望去,中等身材,体壮如牛,双眼精神饱满,倒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想不到能有如此大食量。

“哎,我说今天左眼怎么一个劲的跳呢,原以为是有福吃到天外楼的玲珑球,却原来今天真正的福气,是能看见我美丽动人的小贝妹妹。”范桶没正经地说着朝覃小贝走来:“我们真有饭缘,又在酒店相遇。”

“这是我的师傅南山皓,今天是家师五十二寿辰,来此小宴庆祝。范桶哥既然有食缘,不如坐下一起用。”覃小贝说完,范桶先冲南山皓作一个大揖,然后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眼睛快速将桌上的美味菜肴扫视了一遍,咽了咽口水道:“既然小贝邀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川菜,我喜欢。”

“本想请家师尝尝本店的招牌菜,没想到范桶哥一人定下了全部玲珑球。”覃小贝笑着说。

“好说,好说,小贝的师父,便也是我的师父。”范桶大言不惭地说,南山皓略带不屑的瞟了他一眼,但丝毫不耽误范桶接着往下讲:“既然师父五十二寿辰,晚辈就借花献佛,小二,先敬送上南师五十二个玲珑球。”

“好勒。”小二唱喝一声,快步下楼,很快就有层层相叠五层之高的玲珑球山送到了南山皓面前。

另有十二个另放在桌子的这一边。

范桶看了一眼美丽的覃小贝又看了面貌古怪的南山皓,心想,这么个漂亮的妹妹怎么会拜这么丑陋的师傅。心下想着,眼睛不禁多瞟了几下,忽然发现,南山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怎么了,心疼你的玲珑球么?”南山皓自一开始便不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见他随随便便与郡主兄妹相称,心下更是不悦,再见他冲自己反复打量,不禁挖苦地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师傅若喜欢,再让他们做五十二个也无妨。”范桶毫不地意南山皓的不友好,说:“只是,只是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很像一个人……”范桶说着,挠了挠头,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想起来。

南山皓听到范桶如此说,心下疙瘩一沉,不过眨眼便恢复了过来。心想自己二十年来,极少外出王府,做事一向低调,再说以范桶这个二十上下的年纪,也根本不可能认识自己。一定是他记错,或者故弄玄虚。想以这里,南山皓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就再不理会他。

范桶抓耳挠腮就是想不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眼前坐着的这个丑陋古怪的老头,就是在干妈美之林挂在密室房间里十几年不曾换下的画像里的男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