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庭中树9

后半夜的时候,九江郡下了一场大雨,早上起来的时候绿衣巷里的血腥气味已经被清洗干净。安世朝跟在迷谷的身后,迷谷身上的血迹已经一扫而空,时常微笑的唇角却僵硬着,站在绿衣巷口对安世朝说:“安公子,你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安世朝摇头,两人便朝着小院子走去,看到满脸疲倦的昔耶从内走出来,走到他们两人面前,神色倦怠不堪,身体四周隐约有些许古怪的气味。

他疾步走到迷谷的身前,喘了两口气,垂着眼睛沉闷无光:“照顾她。”

迷谷蓦然一顿,奇怪的望着昔耶,道:“小姐醒了。”

昔耶摇头,走过两人中间,走出一段路之后,冷冷道:“午后会醒,我会回来。”

迷谷咬了咬嘴唇,想跟上去却最终还是继续朝着院子走近。想到还有安世朝,边也顾不得那许多隐晦的秘密,直接道:“主人这样,迷谷很是担心,还想请安公子跟上去照拂一二。”

听见安世朝应下了,迷谷想了想,认真道:“若安公子见到什么古怪之事,还望三缄其口。”

即便是在清晨,路上却荒无人烟,长门紧闭,空旷无声。安世朝还在思索着迷谷所说的诡异之事会是什么,僵直着步伐走在前面的昔耶却已开口,右手从玄衣里微微露出来,洁白无瑕宛如世间美玉:“抱歉。”

安世朝上前道:“抱歉?”

他微垂眼眸,继续僵硬古板的步伐,盯着隐在袖中的左手,说:“君之所托,经此变故,必会推迟。”

安世朝停下脚步:“当务之急,该是你与尊夫人的事。”

他看安世朝一眼,别过头去,步伐竭力安定向前,孤绝的背影带着与生俱来的冷傲:“你且回去安心等待,我必为你造一个美满之境。”

安世朝皱眉,抬眼看着昔耶:“自古以来,你之一族便有着神魔之力,你昨夜,用了左手?”

他抿了抿唇,阴冷的笑容含在嘴角,眼锋扫过袖中的左手,“你知道的够多了,便也该知道,言多必失。”

安世朝见他的左手始终藏在袖中,原本已经虚弱至极的人,此刻却停止背脊,大步的朝着前方走去,也不知道他要走向何方。

安世朝对那一族之人,所知甚少,毕竟寻常连听都不曾听过还有一支叫做北冥兽族的族类。说到底,安世朝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听得她提起,继而多方追查,才知道昔耶便是北冥兽族之一。

那是异世而居的种族,违背六州万物盈亏的法则,所以寻常不得滞留在六州之中,而昔耶却滞留了几多的年月。

安世朝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昔耶已经不见了踪影。虽然知道北冥兽族拥有着强大的超乎常规的力量,可是昔耶喜欢的女子,却是一只鬼。人不能逆天,兽族也不能,若逆天而行,天必诛之。

那样强悍的种族,却因为一次又一次的逆天之行,而日渐衰落,如若昔耶也遭受天罚,北冥荒废,兽族凋零。

不过,安世朝慢慢的转身往回走,“那又与我何干,还是去寻自家夫人弹琴说话来得快活。”

人世百态,众生纷杂,谁又有责任去保护另一个人的生死,于安世朝而言,昔耶不食言,依约为他造一个幻境,即便昔耶此时生死难测,他也不会插手去管。

他笑了笑,想到苏家的府邸就近在眼前,便上前去叩门,然而等候多时,也不见有人出来敲门,他推门而入,才发现,繁华已逝,萧瑟莫如此,庭院空寂,了无人声。幻境中原本鲜活存在人,尽数如烟散去。

此时在幻境中行走的生命,其实只有四个,两人一鬼和一只精怪。

他只得折返,再去绿衣巷,他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姑娘一袭大红色长裙,的确秀美温婉,依照昔耶那样冷僻的性子,这样温暖可人的姑娘,十分适合他。眼神天真纯净,一举一动倒不像是久活在世间的鬼怪,不知道是何等境遇才酝酿出来的这样的姑娘。

她转身倚在屋前直直地看着安世朝:“安大公子,你可见着昔耶了?”

安世朝点头,复又摇头。

她眼中生出担忧,喃喃自语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迷谷,他是不是受伤了?说好今天要和我拜堂洞房的,他这样想和我洞房,怎么会这个时辰还不来?”

对小花而言,不过是昏迷了片刻,却不知她了无声息的躺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昼夜。她咬了咬唇,提着裙子就要出去找昔耶,虽急不可耐,却没有如寻常女子那样手忙脚乱,正要迈步出院,突然觉得小腿一软,像是有人将行走的力量从她身体抽离,随着说出“迷谷”两个字,便重重的扑倒在地上,小花和大地来了一个实打实的接触,五脏六腑皆是闷痛,她看着渐渐失去力气的双臂发愣,却止不住要阖上的双眼,整个人疲软的扑在地上。身后的迷谷虽然讶然却并无惊恐,上前将她抱起,对安世朝苦笑一下,解释道:“主人说,小姐应该午后才能恢复正常。公子无需惊骇。”话说完,便将小花抱回屋中。

*—*

人说死后灵魂离体,**便再无意识。小花作为一只妖,死后**便是那一朵被铭大公主摘下的蔷花,也不知如今枯萎成泥,是否化作春泥去护花了。在她作为一只鬼之后,还有几乎体会人死灯灭的感觉,也可称得上是奇闻。

算起来她间断的醒过来已经有十数次,一次比一次清醒的时间长,在她不知是第几次醒过来之后,揉着眼睛一看,竟是靠在昔耶怀中。她有些不敢相信,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微微发白的唇色,冷寂的眉眼,还有萌到鼻血都能流出来的狼耳朵。

好半天,小花颤抖着兴奋着去抓他的耳朵,听到自己谄媚到不能再讨好的声音,抹了三层蜜的音调:“昔耶,你这耳朵好可爱。”

话刚落地想要作祟的手便被捉住,她嘟着嘴不满的抬头,正看到他缓缓睁眼,明亮的灯火下,那总是冷沉如古井的双眼有金光一闪而过,“醒了?”他顿了顿,“该拜堂了。”

她有半刻搞不清楚昔耶究竟在想什么,但看他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却又唯恐他已经趁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事先收拾好了伤口,便蹙着眉,要他站起身,把外衫脱下来给她检查。

他抿着唇站在床前,久久没有动作,小花骂道:“我让你脱你就脱,又没让你脱光,我还能扑倒你不成?”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渐生出一点笑意,右手慢慢的解开衣裳上的盘扣,良久,才低声坦诚道:“小花,你别哭。”

胸口一滞,她望着他,着急的把他的外衣刮下来,似乎一切都是好好的,她还瞥见了他身后那条长长的好看的狼尾巴,只是,他那只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她隐约觉得不好,双手捉住他的左手,却在看清楚那只手之后,颤的一下放开了。

他将那只手收回袖中,抬起另一只完美的右手,环住她镇定的安抚道:“说好了不哭的,也不痛。”

明明那只左手,已经被灼伤焚化得成了一截黑色的焦骨,他却好似轻松得只不过是身上沾染了浮尘一般。小花心里不赞同,垂着眼望着他的左手:“哪有不痛的,我哭我的,干你何事?”

停在她眼角的手指一顿,低声笑着劝道:“若是论痛,是有一件事令我生痛。”话罢怔了怔,状似无意的将她眼角的泪水抹干,状似无意的将左手藏进更深的衣袖里。

小花咬着唇,死死盯着他的左手,像是思索着世间难以看破迷局。半晌,坚定道:“我不要那滴血了,我们离开这里。”虽然想活下去,想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可是如果这是代价,那么她宁肯放弃。

刚说出这一句话,就觉得一切也并非是那么的难熬,她抬眼对昔耶笑了笑,吸了一口冷气道:“我是认真的。”

他却似乎没将她的话听进去,隐约含笑的眸子盯着小花,道:“我也是认真,我一见你哭,就觉得心痛难耐。我记得你答应过来,以后不会在哭的。”

大滴的泪珠从琉璃眼中流出来,她念着原来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再也无法抑制住悲伤。从她被他摘下来到昨夜披上红嫁衣的那一刻,已是四年的时光,从瑶山青庭,到东都,到长安,到浔阳,日日夜夜的陪伴,她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从夕阳西下,到东方日出,无数次的幻想着她变成好好活着生命,和他一起共度余生。

她捂着眼睛将头靠在他的胸口:“我应下齐栾,与他定下十年之约。是想重新活过来,活着对我来说,曾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那时,我还不爱你。昔耶,如是那时,即便是要用你的命去换我的命,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从我爱上你之后,我就发现即便是做鬼,因为有你在,还是那么的美好。生与死,也并非那样的重要了。”

他低头看着她,见她眼中的水泽丰沛,可是与他对视之后,唇角却弯起,露出灿烂的笑容,半晌,才轻轻:“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

他呆了一会,捏了捏她的脸,慢慢道:“可是你一哭起来,我真想把全世界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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