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耶没有随幸存的旅人一起蹒跚的涌进村寨中,只是一个人靠在海崖之上,将那截枯树枝放在掌中,俯下身伸出右手,遥遥的对蔚蓝的碧空伸出手,许久,一句似是神谕的话,从昔耶嘴中流露出:“西海之主,借你永世长存之力,为我封印此幻境。( 平南)它将永沉深海,与你同岁。”

伴随着海水拍打海岸的潮声,间或有村口的旅人喧嚣吵闹的声音,纷纷扰扰的,鼻翼是海风的咸湿的气味。清晨的朝阳已经日上中天,在狂风肆虐虐过后的第一天,无人留在村子里休息,这群野心勃勃的旅人都执意继续海上的征程。

殊不知,在此刻,他们才算真正的走进了西海。

昔耶坐了下来,眼睛却是温和的望着不远处的沙滩,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温柔以待的。忽然笑了起来,对着那片没有任何异样的沙滩喃喃自语般说着:“睡得这么熟,也不知道会不会肚子饿。”

咚的一声,他身后刚刚翻过矮地,抱着两个切开的椰果的棠棣闻言,手一松,一个椰果落地,然而他分明在爬上海岩的那一刻,看到了银白色的沙滩上一抹一闪而过的深绿,以及一袭白衣。好像那里躺着一个人,在睡觉?

昔耶的手收回袖中,只能看见他在将枯树枝往里推。然而方才沙滩上的景致好像是棠棣的错觉,海风拂过来,除了嬉戏翻飞的银白色细纱,空无别物。

明明就在刚才,棠棣还听见这个男子在对那处说话,虽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总归态度要温柔很多。棠棣将摔在地上的椰果捡回来,顺手递给昔耶,好心道:“虽然在地上滚了一圈,但也是花钱换来的。”

椰果在沙地上滚了一圈,弄得灰不溜秋的。昔耶笑笑,转过身,却是没有接手的意思,转头走了开去。

“哎···”棠棣愣了半天,这个人难不成不觉得饿,一路上也不见他吃东西,还真是神一样的存在。他跟上去,指着小港处系着的一条不大不小的船,说:“我已经把船买下来了,要不我们这就上船。你如果不建议,吃食这些也不用置办了,海里有鱼。我买了船也没有钱了,这两个椰果还是船家附送的。”

昔耶闻言,也没有再说什么,点了一下头,便朝着那条船走去。

棠棣赶紧跟上去,只是眼睛却一直瞄着那人的衣袖,心想那里面肯定藏着什么宝贝,忽然风里传来振翅而飞的声音,搅起湛蓝的海水,在四方击打。棠棣手中仅存的一个干净的椰果应声落地,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脸,一下子钻进昔耶的下摆。

“你在做什么?”在海浪哗哗的声音里,伴随着村落众人的惊叫声,昔耶的声音显得格外镇定自若。

棠棣透过他衣摆的缝隙,看着方才还是蔚蓝色此刻却变成暗黑阴霾的天空,摸了一把冷汗,惊魂未定的说——能激起海浪的是重名鸟,从遥远无边的海岸线上随水而来,翅膀挥舞之间带来的飓风,引起近似于海啸一般的恶劣形式。

其形似鸡,鸣声如凤,此鸟两目都有两个眼珠子,因此叫做重明鸟。它的力气很大,能够搏逐猛兽。

棠棣收回手,抱着昔耶的腿不肯出去,惊吓之余说话也不甚利索:“这鸟最恶心了,常常把毛扯光,衣不蔽体的在天上乱飞。而且,而且,它是母的,小爷我风流倜傥,要是···我就不出去,死鸟,暴露狂。”

“重明鸟?”昔耶迎风注视这那只在低空盘旋的大鸟,看上去似乎是在寻找猎物,传说中的重明鸟,是能避除猛兽妖物的善物,西海上的这只,却不然。

“那只鸟被人驯养过,凶神恶煞的,最喜欢美男子了。昔耶,要不你也躲进来。”昔耶没有理会他毫无可能实践的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只重明鸟,沉思片刻。

“它来自无垠岛?”

“好像是吧。”

昔耶笑了一下,“跟着它,就能到无垠岛?”

“哎呀!”棠棣被吓出了一声冷汗,连连摇头,看着那只大鸟还在空中盘旋,不由得心脏砰砰跳,直说:“不可不可,你这样俊俏的模样,铁定要被抓去做异族夫君,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此大辱。”

“这样啊。”明明是棠棣情急之下胡言乱语的话,可是昔耶却真的没有在跟着重明鸟走的意思,呆在原地,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凤鸣,重明鸟终于掠水而去。

棠棣断定,这个昔耶非常在乎名誉。

他拍着胸口,从昔耶的衣服底下钻出来,后知后觉的问,“你也要去无垠岛?”

“或许吧。”

**

无边无际的海面,宛如一枚落入人间的古镜,倒映着漫天的星子,以及天上的一轮圆月。

船似乎航行在海域的中央,又或者只是边缘,反正已经望不见陆地的尽头了,如同一叶扁舟,游荡在天外天,广袤无边的黑夜包裹这一切。

西海的海面,是静谧无风的。船的行进,完全靠内动力推动,当棠棣满头大汗的走出驾驶室,却见昔耶正孤零立于甲板上,“喂,我说你,也来搭把手吧。”

这样大一艘船,全靠他一个人操纵,即使是从小在西海长大,也觉得很是吃力。

甲板上,无风无波。男子裹着一袭黑衣,唯独露出了右手,掌心摊开向上,手掌中似乎又隐隐的光芒泛出,与天上的孤月相对,似乎将月亮握在手中,良久,他听男子说:“今夜又是十五了,你已经睡了整整六个月了。今夜的月,好似那一夜,我已依约来到西海,你···”

“你在和谁说话?”

片刻的沉默之后,看着掌心的男子却是转过头来,冷漠的而又奇怪的回答了棠棣的问题:“吾妻。”

棠棣怔住了,睁大眼睛打量这个神秘的男子——这样一个孤寂冷傲的人,居然会有妻子?

海面凛凛冷月无声,无数的星子坠入深海中,悠荡荡的让他想起了浔阳的江面,流萤成舞,眷侣在怀。他抬起手,从掌心凝结出一点绿色,这一次,棠棣近距离的看到了一个古老的术法。

在深海中的倒影,无数的星子轻轻的汇聚在一起,随着男子右手揽物的动作,从水中抽离,刚一离开海水,便以一种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汇聚在男子的掌心,以极为美丽的姿态融入那点绿色中,最终在绿意消失那一刻归于平静。棠棣伏在船舷探身望向水面,惊奇的发现,海水一片黑色,却再也没有天上星子明月的倒影。

“你妻子在哪里?怎么没看到她?”

棠棣心里升起一点古怪的感觉,不过本身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而让他的直觉感受到的是,这个人很看重他的妻子,若是关于他妻子,他总是不怎么厌恶答话。就好像他一开始还想跟着重明鸟走,但是在听到夫君二字的时候,明显态度有了转变。

仿佛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解决了,昔耶缓步走进船上唯一的一间卧房,棠棣跟上去,听见用极淡的声音说:“她尚在家乡。”

“这样啊,哎···”棠棣拦上去,先躺倒在**,“虽然只有一张床,但是看在我们有缘的份上,来一起睡吧。”

“不必。”昔耶转身,冷淡的走出卧房,棠棣愣了一下,又连忙说,“你甭找了,这船就这一处可以睡觉的地方。你我皆是男儿,我又岂会占你便宜。你怎么就这样扭捏呢?”

“呵···”

棠棣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跑到昔耶面前,惊慌的盯着他笑意未退的面容,有些莫名其妙的说:“还真是在笑,额,你这人居然也能笑得这样灿烂?”他一面摇头,一面咂舌。

原本要走出卧房的昔耶脚步一转,坐在了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扫了一眼棠棣,似追忆一般说:“你可知道,若是吾妻听到你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棠棣摇头,心想,你老婆想什么,你都不定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她的姘头。

他一抬头,却见昔耶的眼神带着寒意,心想这人该不会是有读心术吧,可是却听到他说:“若是让她听到,只怕会让我烧死你。”

棠棣一僵,下巴都快掉下来,战战兢兢的问:“尊夫人这么残暴?”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手抬起抚弄着那截枯树枝,语气温和道:“她最厌恶我与人调笑,说是,无论男女,皆是好色之徒,心存歹心。”

棠棣僵硬的点了点头,急于撇清关系道:“我虽然觉得你长得不错,可是小爷不慕男色,真的,不慕男色。”

昔耶点了一下头,又笑,那笑阴测测的,语气更冷:“只是其一。”

“还有其二?”

“她素来不喜欢有人占我便宜···”

“我可没有占你便宜,我连你的手都没有摸过,哪里···”

昔耶手中的动作一顿,“此便宜非你所想的便宜,果真思想龌龊。”

棠棣不明白,挠了一下头,才记起不是**上的便宜,是说他独占床的便宜,心里骂着中原人就是爱绕弯子,麻烦,管他妻子有多凶狠,山高皇帝远的,管不来哦。

可是当天夜里,棠棣居然破天荒的做了噩梦,梦见女鬼索命,三更时分被吓醒,一身冷汗的坐起身,却见原本坐着昔耶的地方,不见人影。

梦中的女鬼实在吓人,那样苍白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涂着鲜红鲜红的唇脂,黑得化不开浓墨的长发,奶奶的,棠棣裹着被子,小心翼翼的走出卧房,他保证他是想看看昔耶去哪里了,不是觉得一个人害怕。

在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之后,他身上打了个寒颤。

那是女子的声音?

“怎么来晚了?”

那两个人就在船舷相拥而坐,虽然看不清楚女子的长相,只得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但是隐约总觉得和女鬼好像。

“哪有很晚,我饿了。”

是一个很娇气的少女的声音,听上去甜腻腻的,叫人心中暖暖的,不怎么像鬼呢。

她被昔耶抱在怀中,此时黑云闭月,不见初时天悬星河的美景,昔耶伸出右手,将手中事先收集好的星子倒影撒回海面上,来不及看小花明媚的笑,又有条不紊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巾帕裹着的糕点,掰下一小块,喂到小花嘴边。

“尝尝这个怎么样?我加了一点椰奶。”

少女好像是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眯着眼睛说:“好吃,不过,我讨厌椰果。”她顿了顿,又说:“也挺讨厌和你同船的人。”

不知道怎么的,在少女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棠棣觉得身上的温度渐渐冷却,他看见少女慢慢的转过身来,我的天神啊···

鬼啊···双目泣血,舌头落了猩红的一大截在外面,脸色惨白惨白的,满脸都是狰狞的疤痕。

棠棣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吓晕了。

“小花。”昔耶唤她,摸了摸她的脸,说“该回去了。”

她转过身,便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美貌,看了昔耶一眼,点了一下头,闭上眼睛。

感觉着昔耶吻了自己一下,虽然想可以忽略点心口一过时辰就开始裂开的伤口,但是已经又有血沁湿了衣服,其实,不过是多留了一瞬的时间。

她在回到绿岛之前,探身回吻他,碎念念的嘱咐着:“不准叫人欺负你了,也不准和人勾搭。女的不行,男的也···”

话未完,人却已经回到了绿岛之中继续沉睡。

六个月来的第三面,依旧是来去匆匆。

昔耶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扔进深海,起身走过棠棣,脚步不曾停顿,直接回了卧房,却嫌恶那张床被人睡过,依旧枯坐在椅子上,静待天明。

右手轻轻在画了一条线,原本静止在海面的船开始无声无息的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