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接道:“臣弟以为,攻唐之战不宜早开。南方战事一开,北方之敌必然大举侵犯!我大宋现在虽然比较富强,但也恐难以承受在两线同时作战!”

“是啊,”赵匡胤喟然一叹,“北方之敌恐就是在等待朕对唐开战啊!”

明知道此时对唐开战不利,赵匡胤还召来赵普、赵光义询问,便足见他对时局的牵挂到

了何种程度了。当然了,如果以为赵匡胤因牵挂时局而一点不近女色,那也是错误的。不説别的,就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两个女人,就足以让赵匡胤难以释怀了。

宋皇后无疑像是一朵水中的芙蓉,那等的清爽、那等的娇嫩。同宋皇后相较,花蕊夫人便又似一朵半开的洛阳牡丹:雍容而不失鲜丽,高贵又飘溢着自然。有这么两朵绝色之花绽放在赵匡胤的身边,赵匡胤纵有千般牵挂、万种忧思,也会在花色的芬芳中释怀。

在那段熬人的日子里,赵匡胤生活当中的最大乐趣,似乎还不是与宋皇后和花蕊夫人在床第间娱乐。最大的乐趣似乎是,他踩着夕阳的余晖,在宋皇后和花蕊夫人的依偎下,信步于宫中的条条幽径上。他赵匡胤的诗情才气虽不能比那李煜,却也知道,他与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这般的女人信步在柔和的夕阳里,每一步都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更何况,在赵匡胤的眼里,才气逼人的花蕊夫人本身就是一首千古传诵的美妙诗篇。故而,赵匡胤每次在宫中散步,总要散到星星眨眼时才恋恋不舍的作罢。这也难怪,那等的忧虑,在佳人的陪伴下信步,确实是一种莫大享受。

然而有一回,赵匡胤在宫中信步的时候,不仅没有领悟到什么莫大的享受,反而惹出了一肚子的愤懑之气。

一开始,赵匡胤还是在尽情地享受着信步之乐的。依然有柔媚的夕阳,依然有比夕阳更美妙的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作陪,赵匡胤每迈出一步,都感到是那么的轻快和愉悦。

那小宫女刚一走进赵匡胤目光中的时候,赵匡胤依然很轻快、很愉悦。他还用玩笑的口吻对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言道:“你们看出来了吗?那小宫女的身段很有特点:上半段瘦削,下半段苗条,惟中间一段略嫌臃肿。”赵匡胤笑了笑,又发问道:“你们可知何故啊?”

赵匡胤口中的“略嫌臃肿”,指的是那小宫女的肚腹看上去有点大,与她窈窕的身材很不相称,故而发问。因宋皇后地位尊贵,所以花蕊夫人就等待着让宋皇后先行作答,然见宋皇后只微蹙双眉,并无开口之意,花蕊夫人便迟疑了一下,尔后轻言道:“皇上,臣妾以为,那小宫女是因为饭菜吃得过于饱足,故而腰身略嫌臃肿……”

“是吗?”赵匡胤很觉诧异,“一个小女子,竟然吃成这副模样?”

宋皇后开口了:“皇上,臣妾以为不然。”

赵匡胤忙着问道:“爱后有何高见?”

宋皇后顿了一下,然后道:“臣妾以为,那小宫女是怀孕了……”

“什么?”赵匡胤脸色更变,直直地瞪着宋皇后,“你是説,那小宫女怀孕了?”

宋皇后被赵匡胤瞪得有些发憷:“臣妾只是这么猜测,请皇上不要当真……”

赵匡胤焉能不当真?猛回头,冲着远远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太监大喝道:“快!把那小宫女给朕唤来!”

几个太监拔脚就往前冲。但旋即,几个太监又转回身来。其中一个太监可怜巴巴地问道:“皇上,究竟是……哪个小宫女?”前面不远处,至少有五六个小宫女。赵匡胤一指手:“就是那个,那个肚子大的小女人!”

几个太监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宋皇后和花蕊夫人一时都有点紧张,不知皇上要干什么。皇上这时説话了:“爱后、爱妃,你们先回殿歇息,朕要在此处理一件紧要之事!”

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诺诺而去。再看赵匡胤,眼也青了,脸也白了,呼吸直如牛喘一般:似乎他刚刚得知那李煜已发兵打到江北了。

很快,那小宫女就被几个太监捉到了赵匡胤的面前。见到皇上,小宫女自然是要下跪的,而且还深深地埋着头。

赵匡胤叫小宫女抬起头来,小宫女不应。赵匡胤一使眼色,两个太监硬是托起了小宫女的头。这小宫女的脸色有点蜡黄,且脸上还散布着一层稀疏的雀斑。她姓胡,芳龄十六七岁。

赵匡胤冷眼问胡氏道:“你实话告诉朕,你这隆起的肚子是怎么一回事?”

胡氏就跟哑巴似的,虽仰视着赵匡胤,但并不做声。赵匡胤怒喝道:“説!你是不是怀孕了?”

胡氏依然闭着口,看起来很倔强。赵匡胤当然不乐意了,一脚就将她踹了个底朝天,怒气冲冲地道:“你这个贱女人,以为装哑巴朕就奈何不了你了?説,你是不是怀孕了?”

胡氏虽被踹得不轻,但还是挣扎着爬起,又规规矩矩地跪在了赵匡胤的脚下,只是不言语。赵匡胤大怒,左手抓住胡氏的头发将她提起,右掌一下子扬起多高。若是这一掌扇下来,胡氏即便不被打晕也至少会被扇下几粒牙齿。

但最终,赵匡胤扬起的手掌又缓缓地放了下来。他吩咐一个太监道:“唤御医给她检查!”

赵匡胤走到一间偏殿里等候消息,不一会儿,御医来报:胡氏宫女确已身怀有孕。御医又报:胡氏宫女请求皇上赐她速死。

赵匡胤哼道:“她想得美!她死了,朕如何弄清真相?”

蓦地,一个念头闪入赵匡胤的脑际。于是他吩咐御医道:“将那贱女人严加看管!若她发生什么意外,朕惟尔等是问!”

当时,天已经黑了。赵匡胤宣旨:宣赵普立刻入宫见驾!赵普不知何事,匆匆忙忙地入

宫。见了赵普,赵匡胤含笑问道:“爱卿可知朕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赵普哪里知道,他小心地赔笑道:“许是与北方战局有关……”

“不,”赵匡胤言道,“北方战局无事,是朕的宫中出了事!”

赵普一眨不眨地看着赵匡胤。赵匡胤淡淡地言道:“朕宫中有一个小宫女,突然怀孕了!”

“突然”一词,显然有些不当。赵普连忙道:“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赵匡胤一怔,“赵普,朕何喜之有?”但旋却醒悟道:“赵普,你以为,那小宫女……是朕所为?”

赵普反问道:“难道不是皇上所为?”

“绝对不是!”赵匡胤回道,“若是朕所为,朕又何必召你?朕将她擢为皇妃不就结了?”

赵普笑嘻嘻地道:“皇上,那可説不准啊!皇上好酒,説不定某次酒后,皇上一时兴起临幸那位小宫女,而待皇上酒醒之后,又一切都已忘怀……”

“赵普!”赵匡胤圆睁二目:“你把朕看成是什么人了?朕实话告诉你,自宋皇后入宫之后,不,自花蕊夫人入宫之后,朕就不再与宫女们来往,你听清楚了吗?”

赵匡胤所言究竟是不是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赵普回道:“臣听清楚了!但臣不明白的是,宫中发生此等事情,皇上召微臣何干?”

赵匡胤又笑了:“赵普啊,一个小宫女在宫中无端地怀孕了,岂不有污大宋皇宫的圣洁?朕自然是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然那个小宫女脾气很倔,始终不肯供出与她有关系的男人,而朕又实在不忍心对她行刑逼供……”

“皇上,”赵普慌忙道,“你……不是叫微臣来调查此事吧?”

“正是!”赵匡胤一乐,“都説你赵普聪明,你赵普还真的聪明,朕的话还没説出口呢,你赵普就已经猜着了!”

赵普赶紧赔笑道:“皇上,你这是在开玩笑吧?这种事情,你叫微臣如何调查?再説了,宫中之事,微臣也不便调查……”

“有什么不便的?”赵匡胤振振有辞,“你把那小宫女带回你的相府,详加盘查,查出真相之后禀告于朕,这事不就完了吗?”

赵普还要推辞,赵匡胤正色言道:“赵普,朕适才所言,乃大宋皇上圣谕!你想查也得查,不想查也得查,而且,此事不容拖延,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朕在宫中等你回话!”

赵普无奈,只得怏怏地带了那宫女胡氏转回宰相府。和氏惊问其故,赵普将事情説了一番,然后言道:“皇上一时难以攻唐,心中不快,便拿此事寻老爷我的开心……”

和氏却道:“老爷,如果仅仅想查出那男人是谁,这又有何难?”赵普大喜道:“莫非夫人有妙计?”紧跟着又道:“夫人切莫用刑,皇上也未对胡氏用过刑罚……”

“用什么刑?”和氏言道,“这胡氏之所以未向皇上供出实情,是因为她怕供出那男人之后,皇上会将她与那个男人一起处死!”

“夫人所言甚是!”赵普点头。“胡氏这种舍己救人的精神的确令老爷我赞叹!但正因为如此,胡氏才不会轻易地向别人道出实情……”

“老爷休急!”和氏嫣然一笑,“妾身去去就来!”

和氏自然是去和那胡氏呆在一起。赵普虽然不大相信和氏这一去便能从胡氏的口里掏出答案,但他同时又这么想:女人和女人交谈,总是有许多方便的。

顶多半个时辰吧,和氏离开胡氏回到了赵普的身边。赵普笑问道:“夫人此番前去,定然是马到成功吧?”

和氏回道:“妾身没有失言。”

和氏真的问清了胡氏怀孕的来龙去脉。大凡宫中之女,平日是很难与宫外的男人接触的,即便偶有接触,也很难发展成什么关系。胡氏入宫三四年了,至一年前,她还只在宫中见过皇上一个男人。然而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幸运地成为了韩妃的侍女。韩妃一度被赵匡胤十分宠爱。纵然得了千娇百媚的花蕊夫人,赵匡胤也时或会去韩妃的住处走一遭,因韩妃的床第功夫甚佳,赵匡胤在韩妃的侍候下能得到莫大的刺激。故而,与一般的皇妃相较,韩妃在宫中就享有某些特权。比如,她可以派身边的侍女出宫为她办这办那。巧的是,胡氏刚一成为韩妃的侍女,韩妃就让她出宫办事了。更巧的是,胡氏第一次出宫,就与守护皇宫的侍卫许正道相遇,而且彼此一见钟情。虽然她与许正道做那种勾当的时候非常地匆忙,但三番五次、断断续续地一直做下去,便自然地做出了一个结果:她怀孕了。刚一得知自己怀孕,她十分恐慌,但恐慌过后,她又十分坦然了:大不了自己一死,只要不连累许正道就行。所以,她不仅没把怀孕之事告诉许正道,还找各种借口不再出宫了。借口一多,韩妃就不高兴,于是韩妃便把胡氏从自己的身边撵走了。离开了韩妃,胡氏曾生起过一个念头:想办法把怀中的婴儿打出来。可办法还没想出来呢,她就被赵匡胤发觉了。胡氏横下一条心:不管皇上如何处置,我都死活不开口,更不能供出许正道,因为胡氏很清楚:宫女和侍卫私通,只能是死路一条。

赵普大加赞赏道:“夫人真是了不起啊!只凭一番口舌,便将这样多隐秘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皇上知道了,恐也要对夫人自叹弗如啊!”

和氏却道:“老爷休要谬奖妾身,这其实都是老爷的功劳,妾身只是代为跑腿罢了!”

赵普一怔:“夫人何出此言?”

和氏回道:“因为妾身对胡氏做了保证,胡氏才将实情和盘托出。”

赵普有些明白了:“夫人向那胡氏做了何种保证?”

和氏言道:“妾身对胡氏説,只要你将实情説出,我家相爷就保证你和那个男人无性命之忧……”

“哎呀夫人!”赵普大叫,“如果老爷我也这么对那胡氏説,胡氏岂不也照样实话实説?”

“所以啊,”和氏笑吟吟的,“妾身早就説过,如果只是想从胡氏的嘴里问出实情,其实并不难!”

“是啊,”赵普苦笑道,“你问出实情不难,但老爷我可就太难了!”

“又何难之有?”和氏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你动动你的脑子,想出一个法子来劝説皇上不杀他们,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真是谈何容易啊!”赵普缓缓説摇了摇头,“这种有辱宫廷声誉之事,皇上焉能听我的劝説?再者,一个宫女,一个侍卫,皆位微人贱,皇上就更不会在意了!”

“老爷,”和氏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道妾身故意使你为难?老爷想想看,那胡氏正当妙龄,却多年幽处深宫,即便做出这等出格之事,似也不应过多的指责。妾身以为,老爷既然常以正人君子自居,那就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

赵普不觉一愕,继而叹息道:“夫人所言,自有道理,但此事也实在太过为难……”

和氏笑道:“老爷,在妾身的印象中,好像还没有什么能够使老爷太过为难的事!”

赵普又叹道:“夫人既如此説,那老爷我就试试看吧!大不了,与皇上吵一架耳!”

话虽是这么説,但赵普也并不想与赵匡胤吵架的。既不想吵架,又想救胡氏和许正道的性命,那赵普就只能想出一个好办法才行了。好在赵普眼睛一转,就有了好办法。

第二天———赵普把胡氏带回宰相府的第二天,赵普悠搭着双手入宫见驾。赵匡胤很高兴,以为赵普是来告之胡氏怀孕实情的。谁知赵普却道:“皇上给微臣三天时间盘问,这才刚刚过去一宿,微臣如何就能问出结果来?”

赵匡胤点点头,问赵普入宫所为何事。赵普言道:“不敢欺瞒皇上,微臣近来正在研读唐诗。微臣发觉有一首唐诗颇富意味,所以就特来呈给皇上欣赏!”

“哦?”赵匡胤虽也知道赵普呈诗定有其他目的,却也顺势言道:“爱卿,朕对唐诗也颇为欣赏,但不知爱卿所呈乃何人何诗啊?”赵普从怀中掏出一首诗来。

此诗为赵普亲手所抄,字迹异常地工整。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説玄宗。”

该诗题为《行宫》,乃中唐大诗人元稹所作的一首五言古绝。该诗以“寥落古行宫”和“宫花寂寞红”作比,渲染出一种异常荒芜又凄清的情境,鲜明地映衬了“白头宫女”一生的“寂寞”和“寥落”,一个“闲”字,饱含了“白头宫女”们的辛酸和作者对她们的深刻同情,读来令人泪下。

赵匡胤当然没有落泪,因为他知道了赵普呈上元稹这首诗的用意。赵匡胤装着很认真的样子将《行宫》一诗看了两遍,然后微皱双眉言道:“爱卿,据朕所知,这个元稹虽然写了许多读来十分感人的诗,但其为人却好像并不值得称道!朕记得,他的妻子韦丛死后,他曾写过一首《离思》,表达了他对妻子刻骨铭心的怀念,可《离思》一诗的墨迹还未干呢,他便忙着左拥右抱、寻欢作乐了……爱卿,这样的人写出的诗篇,似乎大可不必认真对待吧?”

赵匡胤的话,是有一定根据的。他提到的《离思》,当指的是元稹为悼念其妻韦丛而作的一组诗当中的一首(元稹曾作《离思》五首)。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单从这首诗所抒发的情感来看,元稹对其妻的怀念的确感人至深。正因为如此,这首《离思》才一直为后人广为传诵。然而,据有关书籍记载,元稹又确有表里不一之嫌:诗里説的是一套,而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其实这也不奇怪,诗文写得情真意切甚或催人泪下者,总也不乏伪君子的。

赵匡胤否定元稹的为人,自然是有否定那首《行宫》小诗所表达出来的对宫女辛酸生活的同情之意。不然,如果赵匡胤肯定了《行宫》的同情,那他就当同意赵普的用意:宫女生活太过凄苦,皇上应当赦免胡氏。

听赵匡胤这么説,赵普便故作惊讶道:“微臣真没有想到,皇上对唐诗、对元稹研究得这么深透!微臣真是望皇上而兴叹啊!不过话又説回来,微臣总以为,元稹在那首《离思》中所表达的也许确是一种虚情假意,但在这首《行宫》中所表达的却是一种真情实感……”

“是吗?”赵匡胤盯着赵普,“你真的这么以为?”

“是的!”赵普对赵匡胤的目光毫不回避,“臣以为,元稹完全有理由在《离思》中説谎,但却毫无必要在《行宫》中矫情,因为《行宫》一诗所述与元稹本人并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