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赵匡胤瞥了那首《行宫》一眼,“你就把这首小诗留下,让朕仔细地揣摩,看元稹是否説的实话。”

于是赵普就躬身离开了。回到宰相府,和氏问入宫如何,赵普回道:“在我看来,皇上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过了一天,赵普又悠搭着双手入宫见驾。赵匡胤问道:“爱卿这番可是来告之调查结果?”

赵普答道:“三天期限未至,微臣尚未调查结束。不过皇上放心,明日一早,微臣便可将结果禀告皇上。”

“既如此,”赵匡胤意味深长地盯着赵普,“爱卿此番见朕何干?莫非,爱卿又想向朕推荐什么诗篇?”

“皇上真是圣明啊!”赵普亮开了嗓子,“微臣正是此意!”

赵匡胤一撇嘴:“爱卿,推荐一首诗篇,好像用不着这么大声吧?説,这回你又推荐元稹的哪首诗啊?”

赵普哈腰道:“禀皇上,微臣这次推荐的一首诗,并非那元稹所作……”

説着话,赵普就从袖中摸出一卷纸来。既是一卷纸,那这首诗的篇幅就不会很短。这首诗共有四十来句。诗云:“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合。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以上所录乃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所作的一首新乐府长诗《上阳人》。白居易和元稹是同时代人,也是好朋友。元稹的那首《行宫》和白居易的这首《上阳人》在表达内容和表达用意上是基本相同的,不尽相同的是,元稹的那首小诗表情较为含蓄,而白居易的这首长诗则运用铺叙和夹议的手法,毫无遮拦地表达了作者对“上阳宫人”的无比同情,同情中还蕴含着作者满腔的悲愤。

令赵普有些心凉的是,当他恭恭敬敬地将《上阳人》呈到赵匡胤的手中之后,赵匡胤只扫了《上阳人》一眼,便将《上阳人》搁在了身边的几案上,微微地昂着头,紧闭着双唇,不再正眼看赵普。

赵普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皇上不喜欢白居易的诗?”

赵匡胤开口了:“朕很喜欢白居易的诗。因为他敢在诗中讲真话。爱卿忘了吗?朕曾与你谈论过他写的《长恨歌》。他被贬后所写的那首《琵琶行》,朕也非常喜欢。《琵琶行》中有这么二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説的多好啊!”

赵普有点猜不准赵匡胤的心思了:“听皇上的意思,皇上好像很喜欢白居易的诗,但不太喜欢他这首《上阳人》……”

“不,”赵匡胤摇了摇头,“白居易在《上阳人》里説的也是实话。”

赵匡胤只是扫了《上阳人》一眼,又如何知道诗里所写的内容?莫非,赵匡胤早已读过此诗?

就听赵匡胤言道:“赵普,朕昨天夜里将你所呈的那首《行宫》拿给花蕊夫人看,她看过之后,便给朕朗诵了这首《上阳人》。她朗诵得很动情,朕听了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

赵普赶紧言道:“皇上千万保重!《行宫》也好,《上阳人》也罢,都不过是几许文字,皇上不必太过计较……”

“那怎么行?”赵匡胤冲着赵普一乐,“爱卿所荐,朕岂能不认真计较?”

赵普心中有数了,忙堆起笑脸言道:“皇上昨夜心里不好受,微臣不敢再行打扰。微臣这就告退,明日一早定速来向皇上禀报调查结果!”

赵普准备离开了。赵匡胤唤住道:“赵普,你何不现在就向朕禀报?你还想继续装下去吗?”

赵普做出一种犹犹豫豫的样子。赵匡胤微笑道:“别装了,赵普!你若是没把那宫女怀孕之事弄清,又岂会向朕推荐什么诗篇?”

“皇上英明!”赵普讪讪一笑,“微臣这就如实禀报……”

跟着,赵普就把宫女胡氏和侍卫许正道之间的事情説了一遍。説完之后,赵普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匡胤。虽则赵普的心中已经有数,但此时此刻,他也难免紧张。

紧张只是暂时的。听完赵普的话后,赵匡胤先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悠悠地言道:“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赵普,你可知这两句诗为何人所写?”

赵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赵匡胤言道:“这两句诗也是白居易所写。白居易真是了不起啊!”

而赵匡胤接下来所説的话,就更是让赵普如释重负。赵匡胤这样言道:“赵普,朕有这么一个打算:着皇后和花蕊夫人代朕晓谕所有宫女:愿意出宫返家的,朕给予赏钱,愿意继续留在宫中的,朕表示欢迎。你以为如何啊?”

赵普当即“扑通”跪地一连冲着赵匡胤磕了三个响头,且边磕边呼道:“皇上真乃古今第一伟大的皇上啊!虽尧舜在世,亦不如也!”

赵匡胤的脸庞居然一红:“赵普,别如此肉麻地吹捧于朕!朕何德何能,又岂敢与唐尧虞舜相比?也甭説什么尧舜圣君了,就是那周太祖郭威,在二十年前便曾做过释放宫女之事,朕今日决定,不过是步郭威后尘耳!”

细想起来,除了郭威没能大力拓展疆土之外,赵匡胤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深深地打上了郭威的烙印。尽管如此,赵普还是又一次地吹捧道:“在臣看来,那郭威之功,实不能抵皇上万一……”

于是,仿佛就在赵普的吹捧声中,赵匡胤做成了一件令天下百姓拍手称赞的好事情:将一百五十三名宫女放出了宫外。

单从数字上看,好像赵匡胤释放的宫女并不算多。而实际上,当时大宋皇宫里的宫女总数只三百六十三人,且依然留在皇宫里的二百多名宫女还都是自愿的。

那宫女胡氏被放出宫之后,与那侍卫许正道一起跑到宰相府门外长跪不起。赵普对他们言道:“尔等用不着谢我,应该感谢当今圣上皇恩浩荡!”

和氏为胡氏和许正道之间的情爱所感,劝赵普“好人做到底,好事做到底”。于是赵普就利用手中的权力,将许正道调出京城做了一名中级军官,还赏了许正道一笔银钱,做为他迎娶胡氏和安家的费用。为感激赵普的这番大恩大德,许正道和胡氏特地请人画了一张赵普的像放在自家的堂室里供奉着。赵普得知此事后,曾深有感触地对和氏道:“一个人若是做了点好事,真是无比快乐啊!”

一百五十三名宫女放出宫后的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赵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赵匡胤释放宫女之事大加赞誉。赵普这一赞誉可就不得了了,文武百官,包括赵光义在内,都七嘴八舌地对赵匡胤鼓吹起来。当时的赵匡胤,真有些飘飘然起来。

待稍稍有些冷静之后,赵匡胤对赵普言道:“朕释放宫女,天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你赵普了!”

赵普言道:“皇上所言,微臣不想否认。”

赵匡胤笑问道:“赵普,如果朕把宫中所有的女人,包括朕的皇后和花蕊夫人在内,全部放出宫,你是不是会更加地高兴啊?”

赵普连忙道:“臣以为,即使皇上真的把宫中的女人都放出宫,那皇后娘娘和花妃娘娘也应留在皇上的身边。”

赵匡胤佯装不解道:“这又是何故啊?”

赵普回道:“因为皇后娘娘是大宋国母,而花妃娘娘则是皇上的至爱!”

“好!”赵匡胤大叫了一声,“你这样説话,朕最爱听!”

很显然,这时候的赵匡胤和赵普之间的关系还是非常融洽的。在赵匡胤和赵普彻底闹翻之前,大宋朝中还发生过一件比较重大的事。这事对后来封建社会里的科举考试制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那是开宝六年(公元973年)三月的一天。宋朝新科进士十人一起到讲武殿向皇上赵匡胤谢恩。赵匡胤很高兴,就设宴款待十位新科进士,并召赵普、赵光义等重臣作陪。

当时宋朝的科举考试制度基本上是沿袭的唐制,分为解试、省试两级考试(説明:这里讲的科举考试指的是当时国家定期举行的、制度最为完备的、目的是选拔文官的科举考试,谓之“贡举”。除此之外,还有武举、制举、词科、童子举等)。解试合格者称为“得解举人”,即获得了解送礼部参加省试的资格。得解举人中的第一名称做“解元”。参加省试合格者叫做“过省举人”,其第一名称为“省元”。因贡举中又分进士、明经等科,故通过省试者就获得了“进士”或“明经”的称谓(公元1071年,北宋熙宁四年,王安石改革贡举后,贡举中就逐渐变为进士一科了)。当时宋代依唐制规定:朝廷选进士一般不得超过三十人,选明经一般不得超过一百人。可见,能考中进士或明经者,应该都是参加省试考生中的出类拔萃者。

所以赵匡胤在设宴款待那十位新科进士的时候,心里就这么想:这十位新科进士,乃天下数以万计的读书人当中的佼佼者,朕一定要好好地奖赏他们,以显朕爱惜人才之心。不过,赵匡胤同时又这么想:朕不能直截了当地就赏给他们钱物,得变个花样,不然,也显不出朕的水平。

想到此,赵匡胤就在杯觥交错间对那十位新科进士言道:“尔等皆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现在,朕就出几道题目考考你们,你们谁能答得上来,朕便赏他一万钱!”

十位进士一起停箸罢盏,一起看着赵匡胤的双唇。赵匡胤轻启双唇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尔等可知语出何处啊?”

赵匡胤所言,语出《论语·卫灵公》。《论语》是一部以记录孔子言论为主要内容的儒家经典著作。赵匡胤刚刚问罢,一名嘴快的进士就抢先道出了答案。

赵匡胤笑谓那进士道:“好!酒宴罢了,朕即赏你一万钱!”

歇了口气,赵匡胤又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语出何处?”

此语出自《孟子·梁惠王》。孟子是孔子之后最著名的儒家代表人物,《孟子》一书主要就是记录孟子言行的。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孔子和孟子向来并称,谓之“孔孟”。世称孔子为“圣人”,称孟子为“亚圣”。

又一名进士抢先道出了答案。赵匡胤言道:“朕同样会赏你一万钱!”

坐在赵匡胤不远处的赵普和赵光义不禁相视一笑。他们已看出了赵匡胤的用意:皇上哪里是在出题考进士?分明是在找个借口赏赐进士们钱啊!试想想,解试也好、省试也罢,主要考的就是儒学内容,这十位得中进士者,哪个不早就把孔孟的著作背得滚瓜烂熟?不然,又何以得中进士?

然而,渐渐地,赵普和赵光义便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赵匡胤一连出了五六道题,**个进士争先恐后地抢着作答,惟“省元”武济川一直默然不语,而且武济川的脸上还明显的罩着一层紧张。

赵普和赵光义又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在这么想:那武济川是怎么了?是自恃省试第一而不屑回答那么简单的问题,还是别有原因?若是前者,似乎讲不通:问题再简单,终出自当今圣上之口,武济川没有理由不在皇上的面前展示才学,更何况,还有如此丰厚的赏金。而若是后者,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赵匡胤也发觉了这种奇怪现象。他略略思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武济川言道:“朕现在出一道题,专门考你。你若是答出,朕就赏你两万钱!”

赵匡胤的赏金提高了一倍。这似乎也并不奇怪:武济川是省元,乃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多得一点赏金好像也是应该的。

赵匡胤出题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武爱卿,朕之所言,出自何处?”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看着武济川。那**个进士,更是跃跃欲试。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皇上所言,出自《孟子·公孙丑》。武济川只要一张口,便可得到二万钱。

武济川张口了,但并非是知道答案而张口,乃因为结舌而张口。一个堂堂的省元,竟似乎没有读过《孟子》一书。

一个圆脸的进士大胆问道:“皇上,小人可否作答?”

“不可!”赵匡胤的语调明显有点冷,“朕这道题,专由武省元回答!”

可武济川硬是憋红了脸,也回答不出。赵匡胤又道:“武省元,朕再出一道题,你若答得出,朕赏你三万钱!”

赏钱又提高了一万。武济川似乎想説什么的,但没能説出。赵匡胤言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武省元,你可知此语出自何处啊?”

此语出自《孟子·尽心》。可武济川依然答不出,脸上还现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来。

赵匡胤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拍桌面,又一指武济川的鼻子,勃然大怒道:“武济川,你狗屁不通,如何得中进士?又如何摘取了省元的桂冠?”

吓得武济川“咕咚”就扑倒在地,只顾磕头,就是説不出话。赵匡胤又转向赵普喝问道:“你説,朕本就没有为难他,如此简单的问题他都答不上来,这样的人,也能得中大宋进士?”

赵普慌忙起身道:“臣以为,此次贡举,必有隐情……容臣着手详加调查!”

赵匡胤余怒未息道:“你,赵普,还有你,赵光义,立刻进行调查!三天之内,必须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

赵匡胤説完就气呼呼地走了。赵普也来了火,跨到那武济川的近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大声吼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小人,一肚子草包,为何要滥竽充数?”

赵光义一旁轻言道:“宰相大人息怒!我只要将这姓武的小子带往开封府,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果然,赵光义把武济川带到开封府之后,只搬了几样刑具出来,武济川就全盘招供了。

事实其实很简单:武济川虽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与此次省试的主考官李昉是同乡。説起来,武济川也没向李昉行什么贿,因为武济川的家里实在太穷,穷到武济川参加科考的时候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武济川参加解试,就是因为太穷,博得了主考官的同情才获通过。到汴梁之后,武济川如实向李昉説了,李昉也对武济川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加上又是同乡,李昉便把武济川录取了,且还是第一名。

赵普和赵光义一起入宫将调查结果告之了赵匡胤。

赵匡胤把武济川和李昉关在了同一间牢房里。后来,李昉被处死了。在李昉被处死之前,他与武济川在牢房里面面相对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嘴里又会説些什么?

赵匡胤并非只是把李昉和武济川双双打入囚牢了事。他还让赵普代拟了一道圣旨晓谕天下。这道圣旨的主要内容有二:一、严厉谴责李昉和武济川的徇私舞弊之举;二、诏令所有参加省试的考生不日到讲武殿重新参考。诏令中讲得很明白:此次讲武殿重考,由宰相赵普出题,由皇上赵匡胤监考,由宰相和皇上共同指定阅卷大臣。诏令中还规定:进士中前十名的考卷必须呈送皇上御览定夺。

这一次讲武殿重考,共得进士二十六人。前十名的文章送与赵匡胤御览后,赵匡胤根据自己的眼光和意愿,又把前十名原来的位次做了一些调整。赵匡胤下诏:从今往后,凡参加省试并获通过者,一律要参加由皇上主考的“殿试”,殿试合格者,方能得中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