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愁容满面,儿子跟那女人的事她当初是知晓的,和丈夫一起持了极强的反对态度,让儿子娶了南宫家的千金为妻,原以为儿子跟那女人从此没了来往,可瞧着少年的模样,比馨予还小,只能说明……儿子在成亲后与那名女子藕断丝连了好几年。这个孩子,是她,最小的孙子?

她欲起身,想走近那名少年看个究竟,姚清流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别冲动。在姚清流看来,这名少年戾气太重,心魔太深,对姚家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很强的敌意,陈氏冒然靠近他,或许会被误伤。

少年又将矛头对准了南宫氏:“是你派人捣的鬼,对不对?我娘当初就不该听了你的话一时心软而离开了京都!你这个可恶的女人,我娘都离开了,没有打扰你们的生活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放过她?”

姚俊明的眸光一暗,侧身看向南宫氏:“你对铭嫣做了什么?”

南宫氏的呼吸一顿,丈夫的眼神异样的冰冷,叫她手脚发凉、头皮发麻:“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少年难掩鄙夷倪了姚俊明一眼,嘲讽道:“找到了台阶下,就想撇清责任,惺惺作态了?没有你的纵容,南宫霖敢那么嚣张?”

桑玥微微掀开垂下的浓睫,对他多看了两眼。

姚晟三兄弟这回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作隔岸观火状,无论姚俊明还是南宫氏,在他们眼中,都或多多少犯了些错儿,包括少年和他的娘亲,亦有不妥之处。

这名少年实在跟姚俊明长得太像了,若说他不是姚俊明的孩子,姚清流自是不信的,他的心底五味杂陈,一方面想认回孙儿,一方面要顾及姚家的清誉,一时,竟拿捏不准该如何抉择。

“铭嫣在哪儿?我随你去看她。”

姚俊明颓然地开口,南宫氏的心遽然一颤,泪珠子滚落了脸颊,她腾地起身:“俊明,我也去。”

“不了。”

“不了!”

姚俊明和少年同时开口,尽管语气和出发点不一,但落在南宫氏的心里立时交织成了一块布满铁钉的钢板,戳得她密密麻麻全是痛楚,一种被隔绝在外的错觉不经意间闯入了脑海,挥之不去。

姚清流和陈氏相互看了一眼,没出言反对,姚俊明最终随着那名少年离去了。

众人各自回房,姚晟三兄弟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尔后迈出了花厅。

姚馨予和桑玥留了下来,南宫氏一边哭着一边痛诉:“我做错了吗?为了姚家的清誉,为了他的前途,我劝铭嫣离开,我到底有什么错?”

桑玥拿出帕子为南宫氏擦了泪,试探地道:“大舅母,方才听铭嫣的儿子说,这次是铭嫣出了意外……”

南宫氏吸了吸鼻子,睁大泪眼婆娑的眸:“玥儿,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我根本不知道铭嫣和她儿子来了京都,甚至,自上回一别,我就再没关注他们母子,我要是想动手,何必等到铭嫣生下儿子?”

当初她劝铭嫣离开京都时,铭嫣刚好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姚俊明暗中着手,打算将铭嫣接入姚府,许她名分,可是,一介青楼女子,入姚府为妾,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于是,她出此下策,在姚俊明为铭嫣安排的居所找到了铭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赠了她一大笔钱财,让她不要成为姚俊明的累赘。

铭嫣最终含泪离开了京都,可是,她给的钱,铭嫣一分都没要。

一个孕妇,只带了自己积攒的一些为数不多的钱银远走他乡,可想而知这些年,铭嫣过得有多么凄苦。

说不自责,是假的。但即便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依旧会这么做。

南宫氏流着泪讲完,桑玥垂眸,南宫氏作为正妻,作为未来的姚家家主夫人,她此举无可厚非,姚俊明若是真的让铭嫣过门,朝中的臣一定会趁机口诛笔伐、以**之罪请求云傲惩治姚俊明。

当官的就是如此,无人揪小辫子,你吃喝piao赌样样俱全也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一旦有人逮住了把柄,随便一样罪名被诉诸金銮殿,皇帝碍于法纪,都会严厉惩处。

铭嫣哪怕是个落魄的乞丐,也好过于青楼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她这身份,对于姚俊明而言,无疑是一项致命的弱点,偏这弱点傍身的人,有了他们有了孩子!

南宫氏终究是心肠软了些,若换成韩珍,一尸两命,从此高枕无忧。

这些年,姚俊明跟南宫氏相敬如宾,在外人眼里是幸福美满的,可四个孩子都知晓了铭嫣的存在,想必二人因此事大动干戈过。

哪个孩子不希望父母一心一意地爱着彼此?

姚俊明和铭嫣的关系显然在姚馨予的心里种下了阴影,所以她才害怕嫁人。

“大舅母,我相信你。”桑玥握住南宫氏隐隐颤抖的手,南宫氏心中一动,“玥儿!”桑玥宽慰了几句之后,开始直奔主题:“大舅母,大舅舅当初跟铭嫣是怎么认识的?”按理说,姚俊明不是个生xing风流之人,不太可能会流连于烟花场所。

尽管不愿提起,可桑玥问了,南宫氏也不多做隐瞒,只语气哀凉道:“那还是你大舅舅刚及冠那会儿的事,你二舅舅年少,在外喝多了酒,跟人打了一架,结果打死了御史大夫邓鸿绫的儿子,恰好,他们作乱的地点就是铭嫣所在的依香阁附近。邓鸿凌抓住你二舅舅,要拉他去见官,铭嫣跑出来,一口咬定邓鸿凌的儿子欲对她用强,你二舅舅是为了救人才不小心错杀了他儿子,铭嫣扬言,邓鸿凌若强行抓人,她也去告状,告他儿子qb。铭嫣虽出身青楼,却签的是卖艺不卖身的契,不经过她允许抢占她便真是触犯法纪了。邓鸿凌一脚踢到了铁板上,不敢将此事闹大,最终双方达成共识,谁也不举报谁。你大舅舅在一旁目睹了铭嫣以一己之力抗衡强权的经过,心里大为触动,开始和铭嫣往来。”

桑玥按了按眉心,道:“铭嫣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维护二舅舅而撒的谎?”

若是撒谎,或许铭嫣接近姚家人,是别有用心了。

南宫氏泪如泉涌,小心地擦了去,才道:“真话。邓鸿凌的儿子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他早就声名狼藉,如若不然,纵然你二舅舅再侠肝义胆、再少不更事,也不至于莽撞到杀死他的地步。你外祖父曾经怀疑过铭嫣的出现是一场局,可经过仔细查探之后排除了这个猜测,并且发现铭嫣的身世坎坷得叫他都动了恻隐之心。索xing,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年少轻狂谁没有呢?只要你大舅舅按照他们的意愿娶妻生子就好了。作为跟铭嫣继续来往的条件,你大舅舅娶我过门,待我无微不至,姚家跟南宫家不同,没有三妻四妾,夫妻都是同宿一屋,我当时真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女人了,我们成亲不到五年,就生下了三个孩子……”

是啊,频频有孕,不宜行房,姚俊明除了延续香火,还存了一分疏离南宫氏的心思吧。而南宫氏只怕还觉得丈夫禁着**、不找通房不纳妾是一项多么难能可贵的品德。

南宫氏哀伤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了:“真正察觉到端倪是我怀着馨予的时候。有一次,你大舅舅彻夜未归,回来时,眉宇间还染了几分喜色,我问他去了哪儿,他只说姚家名下的一间铺子出了点儿事,他处理到半夜,怕太晚打搅我歇息,便干脆在铺子里歇下了。许是怀着身子的人都爱胡思乱想,我总觉得他那股高兴劲儿不像是处理好铺子里的事儿会露出的表情,于是我存了个心眼,派人打听了姚府名下的三十间铺子,适才发现他撒了谎。我向母家要了两名高手,暗中观察他的动向,最终识破了他和铭嫣的关系。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了一场,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

讲到这里,她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再次如山洪暴发,眼泪簌簌滑落,肩膀抖个不停。

姚馨予见着母亲哭,自个儿也难受得一塌糊涂,不由自主地红了鼻子,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桑玥倒了杯温水,递到南宫氏的面前,用和暖的眼神看着她。

南宫氏擦了泪,接过温水,心里也涌上了一层暖意,这个孩子,总是知道她需要什么,她喝了几口,舒畅了些,接着道:“但是我知道,我嫁给你大舅舅,不仅因为这个男人值得我托付终身,还意味着南宫家跟姚家要携手并进,何况,我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哪怕为了孩子,我也没有退路。我承认,我有私心,那么多年一夫一妻的生活让我起了贪念,丈夫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尤其对方,还是一名青楼女子。我找到了铭嫣,把事情的利害关系跟她详细述说了一遍,她仍不同意离开,于是……于是我跪在了她面前,求她不要成为你大舅舅和姚家的把柄……这句话是真心的,当时你的二舅舅刚好在边关立了一道又一道功勋,手握兵权的大臣最易遭到猜忌,铭嫣的身份一旦被揭穿,那些人会怎么对付姚家?”

南宫氏所言不虚,那几年的姚家的确处在风口浪尖上,稍有差池,百年前的横祸许就重演一遍了。

桑玥握住南宫氏的手,南宫氏舒心一笑,抹了泪,道:“铭嫣离开了,但我怕你大舅舅发现她不在别院而追上她,于是……”

她愧疚了看了姚馨予一眼,“于是我喝了催产的汤药,让不足八月的馨予提前降生……馨予早产,身子弱,你大舅舅终究是心疼孩子的,整日守着馨予……馨予,是母亲对不起你……”

姚馨予委屈地撇过脸,一半是对自己沦为母亲争宠的戏码十分地寒心;另一半,是心疼南宫家的嫡女、姚家的长媳竟然给一个青楼女子下跪。

桑玥拍了拍姚馨予的手,对着南宫氏说道:“换作是我,不一定比大舅母做得好,兴许,我会直接杀了腹中的孩子,嫁祸给铭嫣,让外祖父处死她,让大舅舅一辈子恨着她。”

姚馨予和南宫氏俱是一震,没想到桑玥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父亲,除了韩珍,一共娶了八房姨娘,韩珍为了名利地位,抛弃了身患隐疾的孩子,那孩子沦为戏子十数年,韩珍硬是没让他跟我父亲相认,直到现在,我父亲仍然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儿子。”桑玥顿了顿,发现姚馨予陷入了沉思,又道:“我想说,深宅大院、名门望族,从来就没有如雪花般干净的关系,与朝廷一样,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成王败寇,若非说大舅母当年犯了什么错,那便是对铭嫣心慈手软了。如今尘埃落定,大舅母再做什么都是枉然,顺其自然吧。”

也不知这次铭嫣回府,会给姚家带来什么样的变故?

姚馨予低下头,小声地道:“母亲,我不怪你了。”

桑玥抬眸,望向窗外舒明开阔的天,湛蓝得如一汪碧海,没有丝毫杂质,可又有谁知道,这天,马上就要变了呢?

姚俊明随着少年去往了城郊的一个小客栈,见到了奄奄一息的铭嫣。

十多年不见,她的容颜美丽一如往昔,只是面色惨白、身躯瘦弱,眸光涣散得仿佛随时都要撒手人寰,当姚俊明突兀地闯入在她的视线时,她兴奋得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秩儿了”,便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她已卧床十数日,没有银子请大夫,伤势恶化,导致高烧不退,姚俊明再晚来一、两日,见到的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骨了。

姚秩把这十多年的惨痛经历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姚俊明,包括铭嫣在寒冬腊月挺着大肚子替有钱人洗衣服,一个人在柴房把他生下来,为了讨生计,没有坐月子又继续泡着冷水做浣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