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满月,就被铭嫣背在身上,寒风彻骨的冬季,铭嫣白日里给人浣衣,夜间拿着自己做的茶糕在街边叫卖,一夜到亮,铭嫣只得不足两个时辰的睡眠,其余的时间全部要用来做茶糕以及给他缝制衣衫。

铭嫣的身子每况愈下,可老天爷一点儿同情也不愿意给她。

她生得极美,不知多少富家子弟对她垂涎欲滴,她不从,就遭来一顿又一顿毒打。

有一回,一个县令铁了心要抢占铭嫣,铭嫣抵死不从,那名县令让人把他抓来,捆在房梁上,下面就是油锅……

那个县令就当着他的面,qb了铭嫣。

那年,他五岁。

五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凌辱却束手无策,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和折磨?

而那个禽兽,就是曾经被姚俊杰打死了儿子的御史大夫邓鸿凌!

那件事之后,姚俊明怕邓鸿凌找姚俊杰报仇,暗中搜集了邓鸿凌的罪证,令他被扁为通州的一个县令,谁料,铭嫣正好跑去了那个县,还被他被碰上了。

试问,邓鸿凌又怎会不伺机报复铭嫣?

听到这里,姚俊明痛苦地蜷缩成团,抱着铭嫣骨瘦如柴的身子,拼命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姚秩一把掀翻了桌子,茶壶和杯子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一如姚俊明此时的心,裂得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我为什么不说?我娘受了多少苦?我哪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就是要你知道,要你愧疚!生生世世都活在愧疚里!你呼风唤雨,锦衣玉食,我娘为了生活给人磕头下跪,一个馒头掰成两瓣吃,还把大的那一瓣给我!她自己……从来吃不饱也穿不暖!我劝过她改嫁,可是她不肯!她宁愿三天三夜不吃饭,饿得昏死在街头,最后tian了一口雪水,把省出的几个铜板买了一个鸡腿作为我的生辰礼物……她宁愿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要背叛你!也不要我跟了别人的姓!”

此时的姚秩,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犹如千军万马在心底叫嚣呐喊。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一刀杀了这个负心汉!

姚俊明抱着铭嫣的手臂更紧了,紧到声线都开始颤抖:“秩儿,我会好好补偿你们娘俩,跟我回家,我再也不让你们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姚秩咬咬牙:“家?那不是我的家!那是姚晟、姚豫、姚奇和姚馨予的家!你和南宫霖狼狈为奸,害了我娘一辈子,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

许是姚俊明的身子给了铭嫣几丝温暖,她竟然开始悠悠转醒,一睁眼,便听到姚秩大逆不道的话,忽然气得胸口发堵,快要呼不过气来:“你这个逆子,怎么能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给我跪下,跪下!”

姚秩眼眶一热,赶紧抬手擦去泪,二话不说地跪在了铭嫣的床前:“娘。”

看到铭嫣转醒,姚俊明强撑着挤出一个笑:“都是我不好,这些年……让你和我们儿子受苦了!”

铭嫣一瞧父子二人的神色,就知道姚秩给他父亲倒了苦水,不由地脸色一变,眸中写满了惶恐,就要推开他:“我这不清不白的身子,你还是别碰,我自己都嫌脏!”

“铭嫣,别这样!”姚俊轻抚着她的背,心如刀绞,“我有什么资格嫌你?当年要不是我的软弱,你和秩儿也不会流落他乡,吃尽了苦头。跟我回府,这一次,说什么我也让你们两个受苦了,以后,你们都是姚家人,晟儿他们有什么,秩儿也有什么。”

铭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怔了半响,直到眼角有泪意流动,她才回过神,苦涩一笑:“秩儿终归是你的骨肉,我舍不得死后他无所依靠,这才找上了京都,但,我不会跟你回府的。”

姚俊明摸了摸她的额头,强压住怒火:“你浑身发烫,病成这个样子了还逞什么能?赶紧跟我回府,我请太医给你看看。”

铭嫣转过脸:“我不去。”

姚秩抬眸,蹙眉道:“娘!我不要去姚家!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大了,可以干活儿,能养活你,我们不用靠着姚家!”

姚俊明对铭嫣的顾虑了然于心,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被歉疚充斥得满满的,当年铭嫣一声不响地离开,他以为她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就幻想着或许她能找个寻常百姓家嫁了,安稳度日。没想到她非但把孩子生了下来,为了养育他们的孩子更是吃尽苦头、受尽凌辱,他若还是不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就枉为男人了。

他也派人四下找过,可惜,没能找到。那几年,先是凤兰“离世”,接着,俊杰战死沙场,姚家噩耗频频,他没办法在那个关键时刻离开姚家去寻铭嫣。如今,蒙上天眷顾,铭嫣带着他们的儿子回来了,那么,他会用剩余的日子做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跟我回去吧,秩儿、你还有我,我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南宫霖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当初她会劝你走,完全是出去对家族和我的考虑,现在木已成舟,我决心已下,她不会对你和秩儿怎么样的,我父亲和母亲更是会护着秩儿,你放心好了。”

姚秩气呼呼地道:“还不会怎么样?我们刚走进京城,就遭到了抢劫,我娘的手骨都摔断了,除了南宫霖,还会有谁这么恨我们?”

“秩儿,那是一场意外。”铭嫣低喝道。

姚俊明担忧的眸光落在南宫霖微垂着的绑着纱布的右手上,道:“还有这回事?应该不是南宫霖,她的心肠不坏,不会害你们的。我会吩咐京兆尹彻查,看看到底是谁敢在天子脚下行凶,你身上,还有没有其它的伤势?”

铭嫣报以一个令人安心的笑,他扭过头,看向姚秩,“秩儿,你呢?”

姚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却是不语。

铭嫣用左手握住他的胳膊,喜极而泣:“没了,我们很好,你喜欢秩儿我就放心了。”

“那你跟我和秩儿回府。”

“……”铭嫣沉默。

姚俊明看向姚秩:“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你娘说。”

姚秩望了铭嫣一眼,铭嫣点头,他起身退出了房间。

“铭嫣,你在担忧什么?担忧我嫌弃你,是不是?”

铭嫣低头,不与他炽热的目光相遇:“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许多愧疚,你把这份愧疚好好地化为对秩儿的疼爱,我就……”

姚俊明捧起她的脸:“铭嫣,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我对你的确有许许多多的愧疚,但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意,即便没有秩儿,我这回也一定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你。”

姚俊明郑重其事地说完,一瞬不瞬地锁定了铭嫣含情的美眸,铭嫣自那双被岁月沉积出了几道细纹的眸子里探知到了久违的爱意和qy,不由地心中一动,“俊明。”

最后,铭嫣拗不过姚俊明,带着姚秩跟他一起回了姚家。

也不知姚俊明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姚清流,反正铭嫣和姚秩正式在府里住下了。

在理想的状态下,一个世家子弟,即便在外面养几个外室也并不触犯法纪,只要无人知晓铭嫣曾沦落过风尘,便不会有人诟病姚家。南宫氏也没有拿此事大作章,甚至,娘家派人来问,她还说是自己的主意。如此,南宫家倒不好多说什么了。

闲言碎语不少,大抵是关于姚俊明表里不一的说辞。

除了外界的压力,姚家的内部也是处处透着不安和忐忑。

姚俊明一意孤行,没有经过南宫氏的同意就将妾室领回家中,这本身就是对正妻的一种极大的挑衅和侮辱,算作是当年她bi走铭嫣的代价。

而姚秩虽然对南宫氏和几个哥哥姐姐不甚尊重,却对姚清流和陈氏亲厚了不少,每日都缠着二人看他描字或作画,因为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的缘故,他的字画不怎么好看,但陈氏却喜欢得很。

姚清流则是给他请了教习先生和武术老师,但凡姚晟三兄弟有过的,半分也不少他的。

当然,妾不压妻,这个道理,府里的每个人都懂。尽管陈氏对铭嫣的遭遇同情得不行,但碍于南宫氏和南宫家,愣是没表现出过多的亲近,只嘱咐人多送些补身子的食材和药物。

对于南宫氏bi走怀着姚家骨肉的铭嫣一事,姚清流和陈氏都非常气愤,不论铭嫣和姚俊明做错了什么,铭嫣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他有权利和姚晟三兄弟一样,享受家族的荣耀和富贵。这个原本应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想想,两个老人就气得发怵。

姚家的名声固然重要,但姚家的骨血同样重要。

所以,两个老人如今对南宫氏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冷淡了一分。

不过三日时光,府里就仿佛变换了一种气氛,这种气氛,于某些人而言,压抑得难以呼吸。

傍晚时分,桑玥和莲珠如往常那般在府里散步,远远地瞥见了一蓝一绿两道身影,又走了几步才看清,竟是南宫氏和铭嫣。

姚俊明请了太医院的院判给铭嫣瞧病,几副汤药下肚,铭嫣高热已退,只身子仍有些虚,是以,气色不怎么好。铭嫣给南宫氏行了一礼,轻声道:“见过夫人。”

南宫氏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个俘获了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凭心而论,铭嫣很美,年近四十,除了双手粗糙,她的肤质宛若豆蔻年华般白皙,五官也是恰到好处的精致,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对微棕色的眸子,十分特别。

可铭嫣越美,她就越难受,不是么?

敛起眉宇间悄然露出的几分厉色,南宫氏语气淡淡道:“府里可还住得习惯?”

铭嫣扬了扬惨白的唇角:“说实话,有些不习惯。从前过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突然睡在那么柔软的大**,睁开眼便有人嘘寒问暖,时不时的,铭嫣以为自己在做梦。”

“呵呵,”南宫氏笑了,唇角的笑弧中稍了一抹苦涩,“我也不习惯。从前过惯了和俊明同宿同眠的生活,突然夜半三更,探出手摸到的是冰冷的被褥,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做了场噩梦。”

历经千辛万苦,兜兜转转,离开京都又回到京都,铭嫣已不复早年的羞涩胆小,她从容不迫地道:“我原先没打算入府,我有自知之明,这个身份只会拖累了俊明,拖累了秩儿,但我既然在府里住下了,便也没有退路了。”

俊明俊明,这个女人怎么可以叫得如此亲密?一个连姨娘都算不上的妾室,凭什么唤她丈夫的名字?

南宫氏握紧拳头,面容由于隐忍怒火的缘故渐渐暗沉了几分:“你究竟想干什么?”

铭嫣摇了摇头,无畏地对上南宫氏凌人的目光,却也不含半分挑衅,只如寻常朋友谈话般,轻声轻语:“夫人,我想要的其实很少,能让秩儿认祖归宗,我已别无他求、死而无憾了,至于夫人如今拥有的一切,名分、地位、尊重,我不会觊觎分毫。”

是啊,她有名分有地位,人人尊重她,可她唯独没有丈夫的心,这个女人,想要的的确很少,少到只是俊明身体的某一部分,她拥有的很多很多,可独独失了那最令女人满足的心。

南宫氏想着想着,身形一晃,后退了一步。

她按住晕乎乎的脑袋,正色道:“我瞧你的身子好得很,定能看着秩儿娶妻生子,说什么死而无憾的话,真是太不吉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