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海神庙年久失修,粉尘和蜘蛛网遍布了大半庙宇,海神娘娘的神像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横躺在桌上,仿佛四脚朝天,不怎么观。

三人把荀薇儿抬进去时,脸色略显尴尬,万一海神娘娘误以为他们对她大不敬可就不好了。

“竹竿”瞟了一眼昏睡中的荀薇儿,解释道:“海神娘娘,我们村啊盖了一座新的海神庙,在东头,这是原来的,您别嫌弃啊。”

说着,他用袖子拭去了垫子上的灰尘,“古铜”和“冬瓜”将荀薇儿轻轻放下,让她背靠着宽阔的廊柱,荀薇儿悠悠转醒,缓缓睁开迷离酸涩的眼眸,纤长的睫羽一颤,静谧天地都似乎为之一震,那种带着朦胧之色的潋滟,是早春最晶莹的一滴晨露,是深秋最艳丽的一片霜红,破败庙宇,有她在,便宛若琼楼玉宇。

三人看痴了,连呼吸都不会了。

荀薇儿随口问道:“这是哪儿啊?”

三人回过了神,俱是一喜,“冬瓜”跪下,给她磕了个头,笑呵呵地道:“海神娘娘,我叫多吉!我刚刚救了你!”

“竹竿”也跟着跪下,拍着胸脯道:“海神娘娘,我,我也救了你,我叫阿悦!”

“古铜”也不甘示弱,堂堂七尺汉子,即便跪下也遮掩了廊下稀疏的月光,荀薇儿只觉光线一暗,话音再起:“海神娘娘,我叫大庆!”

荀薇儿按了按隐隐有些晕乎的脑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自己则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将这几日零星的记忆拼凑完整。她记得自己和慕容辰瑞一同跳下了河,而后她晕了过去,中途醒来几回,但都在他怀里,也在水里,可他们为什么会分开了呢?慕容辰瑞去了哪里?

咕噜。

饥饿的声音自荀薇儿肚子里传出,三人齐齐一愣,神仙也会肚子饿?

瘦高瘦高的阿悦拍了拍脑袋,拉着两个伙伴小声道:“海神娘娘跟阎王爷斗法,大伤元气,眼下就是个凡人,当然也会饿肚子了,你们身上还有没有吃的?”

胖乎乎的多吉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馒头递了过去,荀薇儿微笑着接过,这笑,胜似天宫繁花开在了喧嚣尘世,美得不尽真实,多吉低下头,脸红了。

荀薇儿将馒头放到唇边,正要吃,却想起了慕容辰瑞,她问道:“对了,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玄色锦服的男子?”

这里荒芜偏僻,慕容辰瑞的衣衫过于华贵,应该容易让人过目不忘,更遑论,他的模样又那般俊美。

众人一听玄色锦服的男子,吓得脸色大变,阿悦跑到门口看了看,目光所过之处并未发现异常,他才踅步而回,恭敬地说道:“海神娘娘放心,阎王爷不敢进来的,这里再怎么说也是一座庙宇。”

阎王爷?荀薇儿怔住了,难不成他们认为她是海神娘娘,慕容辰瑞是阎王爷?这群人,当真是愚昧到了一定的程度。

不过,这也说明他们见过了慕容辰瑞。思及此处,荀薇儿忐忑的心稍稍有些激动了,她和颜悦色道:“你们误会了,他不是阎王爷,他是我的……”

众人齐刷刷地盯着她,带着一种近乎膜拜、近乎虔诚的意味,荀薇儿愣了愣,坐直身子,双手交叠,神色一肃,一股无形的威压充斥了静谧的空间:“他是我的护卫,为了救我被阎王给打伤了,现在,我以海神的名义的命令你们,速速将他救来此处。我虽法力暂失,但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待我和他联手打败了阎王,定许你们三人黄金万两、富贵一生。”

三万两黄金而已,慕容辰瑞你不会肉痛的吧!

三人目瞪口呆!黄……黄金?

“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几个随我进去搜!”

门外突然响起了侍卫们的叫声,荀薇儿的身子一僵,第一反应是冲出去告诉侍卫们慕容辰瑞就在附近,赶紧去营救!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突兀地划过了一丝不安,为了谨慎起见,她对三人吩咐道:“我和护卫坠入凡间一事不得对外声张,否则我们日后无法返回天庭,也不能给你们富贵黄金了,你们想法子弄走他们,我再给你们记上一功。”

阿悦拉起桌子下的布帘,让荀薇儿躲了进去,随后他躺在垫子上开始呼呼大睡,多吉和大庆席地而坐,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侍卫长来自京城,手里拽着一卷画轴,但他懒得打开,原因很简单,这种穷乡僻壤,甭管是谁,只要是外来人就极容易引起大伙儿的怀疑,他没必要见人就拿出画像,他进入其中,没好气地道:“你们,有没有见到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

二人齐齐摇头,侍卫踢了踢竹竿一样的阿悦,沉声道:“喂!你呢?有没有看见陌生男子和女子?”

阿悦打了个呵欠,耷拉着眼皮子,有气无力地道:“没有啊。”

侍卫长不再多言,其他的侍卫在周围也没发现异常,他大掌一挥,拾阶而下,走完最后一个台阶时,明月刚好爬上枝头,他举眸望月,凝思片刻,顿觉不妥,这个时辰大家都该回家了才对,他们三个怎么会在破庙里聚众?

他给身后的两名侍卫打了个手势:“暗中监视他们。”

“是!”

破庙,廊下的悬梁上匍匐着一道玄色身影,刚刚侍卫冲进院子时,他瞧见了荀薇儿激动的神色,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荀薇儿会告诉侍卫他们的行踪,如果那样,他一定会出手杀了侍卫,而后带着她继续潜逃。

他相信慕容锦迫于众议,已经下令在全国寻他,但这些侍卫明显地武艺高强又杀气腾腾,绝非善类,看来,南越的政治体系出现了漏洞。

他跃然下地,胸腔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上岸之后他拔掉了胸腔里的箭,七天,箭已和血肉长在了一起,那种生扯血肉的痛,锥心刺骨。但再痛他也得忍着,再没力气他也得撑着,直到……找到荀薇儿为止。

“谁?”慕容辰瑞尽管落地的声音很细微,但荀薇儿的耳力异于常人,这大概是借尸还魂后的一项异能,她警惕地看向无边夜色,阿悦、多吉和大庆则齐齐将她护在身后,严阵以待,诚然一副“绝不让任何人伤害海神娘娘”的架势!

慕容辰瑞缓步而入:“是我。”

“娘娘!是你的护卫!”多吉叫出了声,刚刚在海里,他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眼下细细一打量,他和另外两个同伴都发现这个护卫简直长得太他妈好看了!而且,他不动声色地立于光影下,立时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浩瀚之势,小小庙宇,接连迎入两位谪仙,他们三个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竟能跟神仙面对面近接触,叹一句“死而无憾”了!

荀薇儿的心砰然一跳,差点儿就跑了过去,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她现在是一个超级神棍,扮演着“海神娘娘”呢,唉!送佛送到西,演戏演到底,她唯有硬着头皮继续歪啊。

她担忧的眸光扫过慕容辰瑞的伤口,心中一痛,轻咳一声,正色道:“你们家里有没有金疮药?咳咳,别误会,我们现在是凡人之身,自然得用凡人的药物治疗伤势了。”

金疮药是什么东西?三人听都没听过,他们受了伤抹点儿灶会便了事,村长讲究些,会涂点儿草药,但金子做的药,他们断然是没有的。

三人摇头,荀薇儿的眸光暗淡了几分:“那……附近的镇上总该有卖的,你们能不能帮我去买一些?”

三人点头,随即摇头,胖子多吉讪讪一笑:“我们出门的时候没带钱……现在回了家,婆娘管着便不会让出去了……”

钱,荀薇儿犯愁,她也没带钱,至于慕容辰瑞更不可能会带钱了,哪有一国皇帝自个儿揣银子的?她想了想,从手上取下一个翡翠镯子,道:“你把它当了,应该能换些碎银子,我只要一盒金疮药和一点儿膳食,剩下的钱都给你们。”

荀俊家虽算不得大户人家,可当初为了迷惑荀义朗,他们用在荀薇儿上的东西尽是好的,这个镯子少说也值好几十两银子。金疮药和膳食花不了几两,这笔交易对他们三人而言是划算的。

慕容辰瑞靠着门廊,意态闲闲地欣赏着荀薇儿为他cao心,身子痛,他的心却很舒畅,连带着苍白的容颜上泛起了一抹久违的、从容优而不失宠溺的笑,一如三月天碧草青青、六月夜荷风阵阵。

荀薇儿被他深情的注视弄得双颊发烫,垂眸掩住了娇羞的波光,心里暗骂,一把年纪了还对年轻女孩子放电,不害臊!

三人拿过镯子,飞一般地冲进了夜色里,从村子到附近的镇上,一个来回少说也得一个时辰,他们可不能耽搁得太晚。

没了外人,气氛一下子尴尬了。

荀薇儿的贝齿咬住粉唇,错开视线,不敢对上他那火热的眸光:“你……你不是受伤了么?站着干什么?”

慕容辰瑞轻笑,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旁,仿佛自个儿生龙活虎得不得了,他握住荀薇儿的手,唇瓣张合了数下,欲言又止,荀薇儿羞得不行了,她大抵忘了当初是怎么烧人家毛毛、又怎么戳小辰瑞的了。

慕容辰瑞没忘,他将荀薇儿搂入怀中,荀薇儿没有拒绝,这一路的生死漂泊,她是傻子才会看不到他的真心,荀薇儿也好,楚婳也罢,他喜欢,他开心,她便知足。

慕容辰瑞抱着怀里娇柔的可人儿,忍住胸腔的剧痛和浑身的虚弱,戏谑道:“现在知道害羞了,当初扒我裤子的时候,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

扒……扒裤子?

荀薇儿绝美的眸子陡然睁大,抬起头,凝视着他,恰好,他低头,跟她诧异的眸光撞了个正着,她的脸越发红了:“你……你……没睡着?”

慕容辰瑞似笑非笑:“辣椒,安神药,唔,算计得真好。”

荀薇儿突然有种被扒光了衣服luo奔,然后慕容辰瑞邪恶地从旁观看的感觉,一个字:窘!

他没喝安神药的话,说明,他一直醒着,一直醒着的话,说明她对小辰瑞动手脚时,他、他、他全都知道!怎么可以这样?

天!她戳得那么**,他醒着也不举……

“哇”的一声,荀薇儿哭了起来,无比自责地道:“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烫你的,你不举也没关系,我、我、我不介意的。”

不举?慕容辰瑞的眼眸越发深邃了,当初为了抵制化身为狼的冲动,也为了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愣是强行逆转筋脉,憋出了内伤,她倒好,认为他不举了。

慕容辰瑞一生严肃,从不开玩笑,但这回见了她,竟是陪她闹了一出又一出,此刻更是忍不住说出了连自己都面红耳赤的话:“你落下的病根,得你来治。”

“嗯?”荀薇儿不明所以,怔怔地望着他,浑然不觉自己这比桃花更娇丽的容颜、比宝石更璀璨的眼眸有多诱人,可最打动人心的是她那份即便历经血雨腥风也不染丝毫污垢的纯真。

她还想问什么,慕容辰瑞已含住了她的微启的红唇。

唇舌相依的那一霎,二人的身子俱是一颤,头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这种感觉很熟悉,熟悉的是心意相通的喜悦;但这种感觉又很陌生,陌生的是他已不再年轻,她却正值豆蔻芳华。

荀薇儿渐入佳境之际,慕容辰瑞却忽而打住,他霍然警醒,年龄是横在他心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一步一步走向衰老,她却一日一日愈加美丽,十年后,他或许已化为一捧黄土,届时她也才不到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