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店之后二人立即进行异化。

苏琴如同蜜蜂进入花丛一般,如同蝴蝶在花上飞,如同鱼儿入了水,如同主人回到家。她是那么地忘我、自在、快乐。

而潘正龙呢则与她相反。他的心态如残花败柳、恶水死鱼的心态,假如它们也有心态的话。他非常沮伤、疲惫、自卑、凄惶。

这些都是苏琴、这座豪华的购物城及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富翁、富婆们造成的。

沉闷首先来到,他觉得这些成千上万的物品都是哑巴,你喜欢它们,而它们呢却不能说话。

尴尬接踵而来。

苏琴进入购物城之后不到一分钟她就驻足挑选商品。她站在一片文胸之前。这些文胸花花绿绿,色彩鲜艳,洋气时髦。她回头向潘正龙招手,意思是要他到她身边来。

潘正龙觉得难为情,他红着脸远远地站着。寂寞如同习武时练蹲马步一样。实话实说,练蹲马步比在这儿干站着要好受些。因为练蹲马步时站在空旷的大广场上,沐浴在自然光之中,自然风徐徐而来,且心中有一股信念激励自已。而在这儿干站着呢则没有这些良好的东西。

为了缓解压力,潘正龙想起练蹲马步时的情景,那时他刚拜梁功林为师不久。

为了让他安心练蹲马步,师傅是这样教育他的:打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

师傅的话在他看来是金玉良言,他听得进去,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练蹲马步,前后练了四十四天。

在这四十四天中师傅为了增强他的体力每天天不亮就带他到野外下黄鳝。

他们吃黄鳝的方法与一般人不同。他们把黄鳝吊起来,然后剪它的尾巴,从尾巴那儿流出血后他们用嘴去吮,如同婴儿吮**一般。

怕他喝不进去,师傅在他第一次喝鳝血前这样教导他:鳝血增加人的血性、体力、精力,一个习武的人必须克服畏难的心理。

他是相信师傅的,他克服畏难的心理,不怕熏昏他头脑的腥味,不惧令他作呕的咸涩怪味,按照师傅的要求做了。

他随师傅习武四年零四个月喝了四年零四个月的鳝血,只到入狱为止。

想到这儿,潘正龙脸上露出了微笑。

接着他想起了十岁时光屁股随父亲到他就业的鞋帽厂浴室洗澡的情景。

他之所以愿意光屁股出门完全是因为心血**。当然母亲的话也起到一定的作用。母亲说:小男娃子光屁股呢不难看,小女娃子光屁股呢不好看。

他自愿光屁股随父亲到厂浴室洗澡。从去到入池都是兴抖抖的,洗完澡后他就傻了眼。在更衣室人家不急不慢地一件接一件穿衣服,而他呢光着身子无事可干。人家打量他、琢磨他使他感到极不自在。父亲洗澡向来是一个“慢镜头”,他用手捂着“小麻雀”巴望他早一点出来。他送走一拨又一拨的人,他在这一拨又一拨的人的目光注视下羞得低下了头。当时他心想:要是有一个地洞就好了!他渴望出现奇迹,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千呼万唤始出来。父亲出来后和别人一样不急不慢地用毛巾擦身上的水,然后和别人一样不急不慢地一件接一件穿衣服。今天时间过得特别慢,他如煎如熬一般难受。

终于盼来父亲出门的时候,他如释重负一般。他走得快,父亲走得慢——他依然不急不慢,他频频回头用身体语言催他快走。当他们到达一根电线杆子下面时令他感到更难堪的人出现了。一个认识父亲的年轻的阿姨路过这儿主动停下来和父亲打招呼。他们似乎很熟悉,他们聊得眉飞色舞,聊得时间很长。那个年轻的阿姨好几次用眼瞟他的“小麻雀”,每成功瞟一次她就比上一次更兴奋。当时他就认为这个阿姨喜欢和父亲说话是假,喜欢偷窥是真。他的自尊真的被这个阿姨偷得光光,他变得一无所有。他双手下垂,“小麻雀”老老实实缩着,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般。

想到这潘正龙哑然失笑。

由此他联想到那次打赌。他刚进厂不久,同一个宿舍的“眼镜”愿出一千块钱和他打赌:只要他肯光屁股绕厂一周,这一千快钱就属于他的了!

潘正龙并不缺钱,他之所以肯和“眼镜”打赌完全是因为他要证明自已的勇气。

他三下五除二洗光了衣服。他光着身子在同宿舍工友们的大笑声中跑出了门。他刚出门就和师傅撞了一个满怀,师傅反应特快一把抱住他,然后将他推入屋内。师傅脸气得铁青,当时他骂道:你这个甩子,吃错药了是不是?!

自卑接踵而来。

苏琴买了一只粉色的文胸后将之放入手推车中,推车的任务自然是他的了。接着她来到一堆内裤前。潘正龙远远地跟着她。她在这堆内裤前认真地挑选,潘正龙虽然不想看,但是一个名称还是跃入他的眼帘:姿尔雅女子防盗内裤。

他觉得这一条展开的女子防盗内裤像一个十字架一样。他仿佛看到一个无辜的女人被钉在上面。她身体扭曲,形容痛苦。而他就是出卖她的犹大。自责感、负罪感,鱼贯而来。他痛苦极了,为了打发痛苦,他闭上了眼睛。谁知闭上眼睛后,自卑如潮水一般涌向心间。

他记得他对自卑的体验始于胡须与毛产生之时。以前,他是一个活泼的顽童,无忧无虑。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下河摸鱼捉虾,上树摘果子掏鸟窝,上山赶獐子撵兔子,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烦恼不可能没有,他的烦恼是嫌鱼摸小了虾捉少了果子太酸了鸟窝空了獐子跑了

兔子奔了之类。他的烦恼往往如一阵烟儿,一会儿就从心头散开。

他知道一些社会知识后,这些社会知道使他自卑。如:人家只烧四分钱一个的煤球,而他家需要烧八分钱一个的煤球,因为他和母亲的户口是菜农,吃的是绿本子。到年底的时候,他和母亲不能像城市居民一样可以从粮站领取麻油和粉丝。人家城市居民可以享受福利分房和公费医疗,而他和母亲则没有这样的权利。人家城市居民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可以分配工作,而他呢只能接母亲的班当菜农。人家居民的家庭可以相互联姻,而他呢是很难找到出身于居民家庭的一个女孩子当老婆。他知道吃绿本子的人比吃红本子的人矮一截,他还知道吃绿本子的人比吃蓝本子的人高一截。他知道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出生于什么阶层全靠爹妈。俗话说: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一个好爸爸。有一个好爸爸,什么都不要烦——工作、家庭、金钱、地位等等。城里的孩子们知道自已是上等人有许多特权之后,无心于学习。他们盼望自已快快地长大,长大后要么去当兵要么去工作。他们这个特权阶层的孩子无心于学习,整日惦记着欺负人。他们向弱势群体开刀。他是弱势群体中的佼佼者,长得身高马大,又很聪明,他首当其冲。他们想法设法欺负他。挖苦他,辱骂他,打他,等等,这些他们都对他干过。尽管他长得身高马大,又很聪明,但是任何一个出生于城市的人都可以欺负他。任何一个出生于城市的女同学只要想欺负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他。他记得几个城里的女同学在一起商量给他起了一个“小老鼠”外号,。她们曾经当着众人齐声地向他高喊“小老鼠——潘正龙;潘正龙——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