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十五岁时的情景。

他十六时情况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他十天半月都要偷偷地背一书包苹果给城市人吃。给男老大八个,给男老二四个,给男老三二个,给一般人一个。给女老大四个,给女老二三个,给女老三二个,给一般人一个。并不是每一个城里人都要他的苹果,他清楚地记得爸爸、妈妈都是市高级中学老师名叫马国良的男孩子,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护士名叫牛清清的女孩子就不肯要他的苹果。苹果都是他从家中偷出来的,他妈是一个水果贩子,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几乎每天中午出门在家门口马路边上摆水果摊。家中苹果多得很,每天偷几个妈妈看不出来。

他送苹果给这些城里人,这些城里人都说他泰气。虽然他们在心里依然鄙视他,但是他们在表面上尽量不去伤害他,因为他们怕他一怒之下会不带苹果给他们吃。

为了讨他们欢心,他装疯卖傻,成绩直线下滑、一落千丈。

读书读不进去,他就经常帮母亲卖苹果。母亲因为劳累,这一年她得了糖尿病,浑身没有劲。

他的成绩越来越差,班主任开始对他不满,想法设法找他的碴。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他的母亲开始给班主任送苹果。遇年过节都要送,一次送一大口贷,都是上等的红富士,口感特好。

他给城里的孩子们送了三年的苹果,他的母亲给班主任及重要的任课老师送了二年半的苹果。

他的父亲也扮演着送苹果的角色。

他进厂子后,他的一向不太过问他的事的父亲突然为他这个合同工操起了心。他给车间主任给苹果,给分管副厂长送苹果,给书记送苹果,

后来给厂长送苹果,一送几十口袋,他的母亲见后心疼不已。

他父亲理直气壮地为自已辨解:舍得、舍得,只有先舍才有后得!送

人一点东西先吃亏后不吃亏!这是礼数,上下都送,或多或少而矣!人家讲我“老送”我不生气。

潘正龙通过往事稀释自卑的心情。自卑的心情被驱走一半后,疲惫上身。他推着手推车跟在苏琴后头到处乱跑。或前或后,或上或下。车子里只有二样东西,一样是粉色胸罩;一样是护舒宝卫生巾。粉色的胸罩平展着放在手推车上面的小框中,非常醒目。

他这个一米七五的壮汉推着摆放这二样东西的小车觉得极不自在。他的身心越来越疲惫,腿像灌了铅一般走不动。他感到跟在苏琴后头逛商场比在监狱时开采石头还要累。时间不长就累得他够呛。他多么希望鞋子的味道能够淡一点,他多么希望室内能够通一点风——他闷得够呛。他多么希望噪音能够少一些、小一点,他可是一个神经衰弱之人呐。有些噪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人的精神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他多么希望人能少一些,大家一人一口吸气氧气越来越稀薄。摩肩接踵、磕磕碰碰,消耗体力。有人珠光宝气,有人飞扬跋扈,他们趾高气昂,一幅唯我独尊的模样。他们这些时代的宠儿,他们这些混得不错的人,也给了他不小的心理压力。耀眼的灯光提高了室内的温度,照得他的脑门油光锃亮。他的后背早汗湿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快乐且精力充沛的苏琴在手袋摊位前停下。有一款啡色手袋价值四百八十八块钱她见到后爱不释手。潘正龙见状要为她买单她不让。她不让他为她买单,她又不愿自已去买单。按照常理,既然不买就应该走。她却既不走,又不买。她被这只手袋迷住了,翻来复去地看,看得售货员翻起了白眼球,产生了一脸轻蔑的表情。

这些弄得他浑身极不自在。

谢天谢地,她终于离开了。接着她在化妆品柜前停下。她在这儿比在手袋摊位前更兴奋,似乎这一切都是她的。她先后看了口红、水凝粉底霜、多色眼影、睫毛膏、唇膏、爽肤乳、保湿霜、两用粉饼、修护面膜、洗发套装。可以说每一样东西都是她喜欢的,她想都拥有它们。她乐此不疲,营业员诲人不倦,在潘正龙眼中她们是一对傻子。苏琴看了足足一个小时,潘正龙等得心焦,他的精神快崩溃了。

出乎潘正龙预料的是,这些东西苏琴一样没买,她只花了一百块钱买了一只纯棉化妆袋。钱当然是他出的。

她买了这只红底粉花的纯棉化妆袋后得意洋洋,十分开心。营业员“谢谢”二字说了七八遍。二人的心理他是弄不明白的。

这只红底粉花的纯棉化妆袋放入手推车后潘正龙依然觉得难堪,他真想快一点离开这儿。

于是他对苏琴说:“小琴,你不是说要买上衣的吗?”

闻言,苏琴灿烂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是一副愁眉苦脸。她的杏眼含有太多的忧愁,仿佛会化成愁雨洒落地上。她没回答他。她急勿勿地向一个服装摊位走去。他推着手推车克服疲惫紧随其后。

苏琴如同蜻蜓点水,她看了几眼、摸了几下挂在衣架上的几件上衣后就飘向别处。她对**用品产生兴趣。她摸了被子,翻了床单。这时潘正龙的手机响了。是他母亲的邻居“胖子”打来的。昨天晚上他睡不着就给“胖子”打了电话,向他打听母亲的健康状况。“胖子”告诉他他母亲的血糖在正常范围之内,她的身体蛮好的,他要他安心工作甭操心。手机里传来“胖子”焦急的声音,他几乎是在大喊大叫。他告诉他:他母亲被一辆摩托车撞了。

“伤得怎样?!”潘正龙急切地问。

“伤得倒不重!你回来带老人家到医院检查、检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多年你不在家,老人家吃不少苦。有机会让你尽孝心的时候你就尽一尽孝心吧!多尽孝心总是没错的!”“胖子”对他说。

潘正龙觉得“胖子”的话有道理,于是他就对苏琴说:“我给你二千块钱,衣服你自已买吧。我有事得回去。买‘钟’的钱一道给你,二百块钱应该够了吧?!”

在潘正龙接电话时苏琴紧张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她从他的表情及口吻知道了他家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她二话没说,让他离开。当然她二话没说,接受了他给的二千二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