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儿眼看着太子与不语进了太子府,吩咐手下四面包围了,自己又检查一遍,确信府中人决不能偷偷逃走,对守卫兵丁叮嘱了一番,却并不进府。反骑了匹马,折回身,穿过青龙大街,转了弯,急驰一阵,来到位于春晖巷的镇西王府。他刚下马,门房中一人看见已迎了出来,李先儿忙向那人拱手道:“贺总管。”

贺总管忙还礼,道:“李将军快请,王爷等候多时了。”

李先儿不敢多说,随着贺总管急步走入王府。穿过两道宅院,却又不进正堂,而是顺着墙来到一处角门,进了角门却是一处花园。贺总管站住身向李先儿道:“将军请。”自己却停步守在门口。

李先儿点点头,径自进了角门,他对这里十分熟稔,绕过一带碧水,到了一座小桥边,上了桥便可见前面一处凉亭。亭中两人,一个是镇西王嵬名昧勒,另一个背了身,却看不清楚面容。两人对坐,似乎在谈论什么,嵬名昧勒远远望见李先儿,高声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孔先生,你看,那不是李将军来了。”

李先儿忙紧趋几步,来到凉亭中,向嵬名昧勒施礼道:“劳王爷与孔先生久候,先儿有罪,有罪。”

嵬名昧勒忙起身相扶,向孔先生道:“你看这个先儿,又不是在朝堂之上,大家恁地熟,还作这些俗礼,该罚一觥。”

孔先生缓缓转过身来,却是一副秀士打扮,他年纪在三十左右,神清气爽,但眉目之间隐隐透出一股忧愁之色,站起身来向着李先儿道:“不错,酒为英雄之气,李将军神勇之人,自该满饮一觥。”

嵬名昧勒亲自执壶,满了一杯与李先儿。李先儿也不推辞,一饮而尽。嵬名昧勒笑道:“好,痛快。”携了李先儿的手坐了,道,“先儿来的正巧,方才我正听孔先生纵论天下大势,实在获益匪浅。”

李先儿虽心中有事,却也不敢稍显不耐,只得微笑道:“啊?看来先儿是有福的,孔先生才冠天下,纵论定然非凡。”

孔先生淡淡一笑:“王爷错爱,李将军谬赞了。我孔仲文一介腐儒,若非王爷收留,天下几无我容身之处,又哪里敢妄度天意。”

嵬名昧勒变色道:“提起这事来就一肚子气,我总有一天要抓赵佶那老儿来与先生出这一口恶气。”

沈先生摇了摇手,苦笑道:“这倒也不全怪大宋皇帝,总是手下一干佞臣贼子坏了大宋的朝纲。”

李先儿听说过孔仲文的身世,知道他是宋朝的翰林编休,不满朝廷奸臣挡道,上疏谏言,不知怎么惹恼的高宗皇帝,削职为民,后来流落到西夏,在镇西王府做了个门客,却是极得镇西王赏识的。见他如此情状,只得好言宽慰道:“先生既来到西夏,便如我西夏人一般,管他什么宋朝、金朝,昏君、明君,只要王爷是个明主不就是了。先生方才高论可否容我这粗野之人一闻?”

孔仲文听了点点头,恢复了先前的沉静,道:“将军说的委实不错。既如此,在下便班门弄斧了,有乖谬之处还请王爷与将军指点则个。”他眼光望向远处,沉声道,“天下之事如风云聚散,瞬息万变,纵观古今,成大事者莫不相机而作,乘时而动。所谓英雄乃时势之英雄,若英雄生不逢时便也不成其为英雄。今群雄并起,天下割据,大理寄居一隅,不足为患;辽国已为金国所灭,止残余几部,游离于塞外荒漠,亦不成气候;土蕃诸部,化外之地,兵勇而无谋,地广而人稀,且人心向背,诸部各自为政,不过散兵游勇,其地虽广博却地产贫瘠,夺之无益;蒙古部族茹毛饮血,不服王化,但居无定所,民风彪悍,非有王圣降世不足以一统。”孔仲文收回目光,见嵬名昧勒与李先儿听的入神,微微一笑,接着道,“大宋积弱已久,又迭经战乱,民皆疲蔽,虽有岳飞、张浚、韩世忠等百战良将,但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奸佞当朝,如今高宗皇帝又是个懦弱无能之辈,眼看大宋江山便要断送在这帮人手中;大金国本女真一部,偏安东北,但自完颜阿骨打始,励精图治,不数年间,南侵大宋,西征大辽,北服诸蒙,大有天下一统之势。但以孔某私心揣度,其势虽大,必不能久。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纵观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或起于草泽,或起于行伍,或起于街市,莫不英雄盖世,四方豪杰但闻一呼,则影集而云从。但自商周至今,止有周传八百年,这是为何?”孔仲文顿住了望向二人。

李先儿摇了摇头,奇道:“这是为何?”

孔仲文叹了口气,道:“周代商祀,汉夺秦鼎,虽朝代更替,却不过以新筑之瓶装陈年之酿。礼乐制度还是沿袭旧制,只除了打天下的几员大将封官进爵之外,其余人等还是一般的纳捐缴税,与他们并无不同。开国的皇帝于马上得天下,征战厮杀半生方才坐得龙椅,心知天下得来不易,必然殚精竭虑,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治国理事上。当其时,天下初定,人心思定,再也没个举旗造反的心思,是以不几年间,天下太平,民皆殷实。众人只道这都是那开国皇帝的功劳,到他死时不免举国悲痛,追思哀悼,把他说得如完璧一般,一丝丝瑕疵也没有。及至传了几世,享国日久,新皇帝便只道天下从来都是自家的天下,便不肯花费诸多心思在国事上。更兼有几个阿谀奉承之徒,专搜罗天下奇珍异宝,绝色美人献于皇帝,此时天下太平,这皇帝也只道消遣一时,谁知这酒色财气却是最易惑人,平日里不理他便罢了,只要沾染了一时,便再也不能得脱。到后来,这皇帝耽于声色犬马,众臣子哪个不要趋奉皇帝?但这一宗物事却又掏不得自家腰包,只好向民间索取,日子久了,便是花团样国家也给弄得穷困不堪。是以唐明皇前有开元盛世,后终弄得民怨沸腾,连个妃子都保不住。”说到这里孔仲文叹了口气。

李先儿击掌道:“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方才先生言道金国不能久,便是据此而言么?”

孔仲文微微摇了摇头,道:“虽是天道轮回,但人力亦有作用,若只依着这番道理而论世事,那便是呆子了。遇着圣贤之君,或可延长国祚,逢着没些根基的,国便亡的快些,这哪里有一定的。但不论迟早,总有些微的迹向可寻。现今金国国势虽雄,攻城掠地战无不胜,这些年,着实夺了不少宋城。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金国连年战祸,自家国库也已空虚。况且金主合剌虽叨承祖业,但其性多疑,又刚愎自用,赏罚随心而定,常因小事而严惩臣下,后又复之身侧,所以金国诸臣中多有怨毒。如梁王宗弼等虽颇有谋略,但年事日高。金国文武虽多,但再无一人似宗弼本事。我敢断言,金国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矣。”

嵬名昧勒双眉渐渐扬起,面带笑意,道:“以先生之见,我西夏该如何自处,是当附宋,还当附金?”李先儿闻言,也紧盯着孔仲文,看他如何回答。

孔仲文微微笑道:“王爷已有成见,这话不过试在下罢了。”

嵬名昧勒故做不解道:“这是哪里话,老夫又有何成见?”

孔仲文看了一眼李先儿,道:“王爷今日请李将军来,不正为此事么?”

嵬名昧勒被他一语道破,不禁仰面大笑,道:“哈哈……,知我者仲文。”顿住笑声,他沉声道,“正如先生所言,我大夏虽处列强之中,但宋、金、蒙、辽、大理、土蕃或鞭长莫及,或无暇他顾,皆不足为虑。我所虑的却是内患,现今崇宗皇帝殡天,当今皇帝又年幼无知,只怕有人乘机作乱,坏了我大夏百年基业。”

李先儿迟疑道:“王爷顾虑的是,请恕末将斗胆。现今李仁孝已成王爷囊中之物,为何不乘机……”说着,他伸手虚空一劈。